朱靖含泪微笑起来,“走,我们回庆王府。那是你的家。”他握住他的手。“别在这种龌龊的地方。”
侯雪城被他拉扯的上身一倾,蓦然他缩回手,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他冷冷的撇过头。“我不需要家,我住这里就好,你走吧。——我……看你走。”
朱靖见他仍然盘膝坐在木凳之上,神色登时阴沉下来。“你那么喜欢住在这里?好,我陪你住下来。”
“不要!”侯雪城有一瞬间的慌张,这是很少见的情绪,朱靖何等精明,自然马上察觉出来。“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你刚才没全部说完吗?……不说这些,你马上跟我走!”
他用力拉扯侯雪城的手。侯雪城这次再也无法坐定,整个人从木凳上摔落地面。无法克制的剧烈咳嗽起来。
“雪城!”朱靖连忙蹲下身察看他有无受伤,“抱歉,我太用力了,你……”
他的视线落在那双因跌落地面而显露出来的脚踝,那其上两道明显深刻的切痕吸引住他的双眼,让他痛苦的扭曲了脸孔。
侯雪城伏在地面,不断咳嗽着,一口一口的呕着鲜血。他努力的想撑起身躯,却一次又一次失败。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弱势,却又不得不接受。他握紧拳头,终于说出口,“我……我……脚不能动。”
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又对自己的无力愤怒,又有些惶恐的等待着即将来的谴责。那样孤独又无助,愤怒又忐忑的表情,朱靖是第一次看到。
朱靖颤抖着跪下双膝,轻轻的环抱起他,眼泪再也克制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侯雪城雪白的发梢。
“我们……回庆王府,回我们的家……”朱靖的声音凌乱而破碎,抱住他站起身,像是拥着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用最温柔的语气,几近自语的道:“从今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雪城啊,你知道永远的意思吗?”他抱着他慢慢往外走。
侯雪城也不挣动,他从不让人碰触,但是这次再也不想拒绝。他缓慢而沙哑的说道:“不知道……我好累了,好累好累……,我想睡一下……”
“好,你好好睡……”朱靖抱着他穿过惊愕的众人,穿过带来的近侍,“永远就是……一生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分开我们……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亡,天上地下,我们都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他们穿过花园,穿过那个疯狂笑着,以头撞墙,跪在地上啃食泥土的老人。朱靖认出他就是九皇叔,不过这已经不在他所关心的范围了。他全心全意看着侯雪城。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树下的男人,正默默的凝视着两人。即使注意到了,一切也已经云淡风轻。侯雪城在他怀抱中,就是他的一切,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侯雪城困倦了,静静听着朱靖温柔低沉的呢喃,两人穿过九皇府的门守,穿过洛阳的街道,穿过驻守城池的城卫,来到朱靖的营地,回到他自己的帐幕。
这时已经傍晚了。朱靖紧紧拥抱着他,看着他均匀的呼吸。
一路上,他泪水没有停歇过,他已经不再顾及皇族的尊严,王室的体统,只是为了爱人所受的苦楚而流泪。
侯雪城微微动了一下,睁开眼睛。视线茫然而无焦点的游移。朱靖连忙紧了紧手臂,“是我,你怎么了?好好睡吧,我就在这里。”
“我……想到一件事情,睡……不着……”侯雪城苍白的脸色显得十分沉重。
朱靖从来没看过他那么凝重的神情,“你说。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挂心其他事情?我去替你办了。你快休息。”
“这件事情,很重要。”侯雪城的声音微弱,脸色微微发着青,几乎有些抽搐着。“朱靖,刚才你在哭是吗?……抱着我那么紧……”
侯雪城担忧的语气,比之前诉说自己的遭遇,有着更深沉的迫切与绝望。他抚摸着刚才朱靖的脸贴上去的衣袖。“你……鼻涕没擦在我身上吧?”
朱靖盯着他的脸,看着他惨痛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白痴。
冰雪孤城第三部-05 红泪(后篇)
回到庆王府的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傲神宫的大掌司范芦已经带领宫人匆匆前来,王府侍从带领着他们到了侯雪城的院落,他们便在院落前远远跪下。傲神宫的宫规十分严谨,除了宫主贴身护卫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院落之中。
两百多名宫人跪在院落之外,实在很扎眼。一直到了天亮,侯雪城起来梳洗过,才传命接见范芦。范芦走入内室,正好看到侯雪城一如往常,坐在床沿,擦拭着他的血旗。他跪下见礼。“宫主。”
侯雪城翻过血旗,他的手指灵巧的拨弄着血旗的机簧,声音沙哑的几乎无法辨识。“我没召唤你,来作什么?”
范芦愕然的抬起头,“宫主不适吗?怎么声音……”
侯雪城淡淡的道:“武功没了,当然会伤风。你来什么事情?”
范芦立即伏下,从怀中取出玉剑。“您让护身神鹰送来的这个……属下实在不敢收……”
“只是让你暂代宫主之位,又不是要你继承,以后若是朱轩有出息了,或是有更好根骨的人,你就将宫主之位传给他。”侯雪城轻轻咳嗽,“傲神宫,就拜托你了。”
“宫主,属下实在不能收下,这是老宫主赐予您的,您……”范芦连连叩首,“属下求您收回。”
侯雪城沉默着,“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继续说道:“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我的脚,已经无法行走。冰心诀的反噬,你该很明白,之后我会连声音都发不出,然后慢慢腐烂而死……范芦,我已经无力守护傲神宫,只能交给你了。你明白吗?”
范芦瞪大了眼睛。“您难道对人动了感情?”
侯雪城来回抚弄着手中的血旗。“本来连这个都该交给你。不过……它几乎跟了我一辈子,等我死后再传给你吧。”
范芦全身震颤,为何会这样?明明已经练到了第八重,竟然这样轻易动了感情?明明知道后果是如何的可怕,却义无反顾吗?自小,他跟随着侯雪城,甚至在海无极和司马俦之前,就一直守着他,照看这人。
看着他从小长大,看着他一举一动。范芦从来不敢逾越了彼此的界限,他的本分。因为知道侯雪城是不能动情,也不可能会动情的。他成了家,有了孩子,但是侯雪城一直是他心中暗处最重要的一个人。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离开。无敌于天下的傲神宫主,最骄傲无情的侯雪城,竟然为了感情甘愿毁了自己。他实在无法想像,也无法接受。他心痛的说不出话。“宫主……”
侯雪城淡淡的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觉得我很蠢?那又如何呢?范芦,我是不后悔的,任何后果,我都承担。”
范芦无言以对,他深深伏下,静静将泪水往肚子里吞。过了很久,他抬起头。“宫主,那个人是谁?”
侯雪城奇道:“除了朱靖,还有谁有资格让我甘愿舍弃一切?”
“朱靖……是朱靖……”范芦握紧了拳头。“那么宫主,恕属下谴越,敢问您,这一路进府,我看到的张灯结彩,又是怎么一回事?”
侯雪城合起血旗,慢慢的道:“那是朱靖要和韩相国的女儿成亲,所以热闹啊,最近还真吵,到处都在嚷嚷。”
范芦扭曲了脸孔,忍怒道:“为何您能默许他成亲?既然喜爱上他,却能看着他娶别的女子?”
侯雪城不明白。“我喜欢他,那是我的事情,为何他不能成亲?”
“庆王不喜爱你吗?”范芦深深不值。“为了一个那样的人,您愿意这么做,属下实在……”
侯雪城呵了一声,“朱靖说他最喜爱我的。不过他想治好我,听说韩府有个奇珍可治百病,是传家之宝,韩晚楼是独生女,所以要娶她。你说奇怪不奇怪?若有那样的奇珍,宝鉴里会没有提及吗?我要朱靖省省事,可惜他都不肯听。”
“据我所知,韩千金不是和您很有交情,您还救了他性命,难道韩相国不肯拿出来救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非要以婚事来换取?对他女儿不是很不公平吗?”
侯雪城淡淡的道:“听说皇帝那老头,早就钦赐过他俩的亲事,韩晚楼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是毁婚是不可能的。这次要那东西,对方提起亲事也很正常。韩晚楼本就喜欢朱靖,朱靖也不可能违抗皇命,何况,我也不是挟恩求报之人。”
他咳嗽了一阵,才继续道:“朱靖喜欢,就随他去,我无所谓……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变,朱靖也不会变。幸福这两个字,我以前从不懂得,现在这样的心情,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很足够了。”
范芦忍不住流泪。“宫主啊……”
侯雪城的声音仍然很冷淡,但却有着一丝温柔。“所以已经够了,我也没打算奢求。阿芦,即使,明知道即将面临地狱的折难,我却觉得很喜悦,很想笑出来。活着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是……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感觉。”
范芦点点头,“嗯,宫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他深深伏下,掩饰住哽咽的声音。“很了不起的宫主……”
侯雪城仰起脖子,像是自言自语。“阿芦,有的时候,痛起来,真的只想快点死,希望腾格里大神给我一点恩慈,让我快点死。但是看到朱靖,就觉得好舍不得,我想……多看着他,多守住他些时候……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很平安。所以其实……只要他在,任何事都无所谓。”
“嗯……”
“最后……阿芦,你我都知道,我将死的很难看,很没尊严。但是,我不会后悔……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个,就如……朱靖认为他能够为我做的,也只有和韩晚楼成亲。所以我让他作想做的,就如我一向也只做我想做的。我不怨恨,我很开心。”
范芦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发着颤。“宫主,那么……就做你想做的吧……你是傲神宫主,即使到最后都是。是我最景仰的宫主。”
侯雪城紧紧握住手中的血旗,慢慢抚摩着。然后将血旗伸了出去。“这个……还是也一道托付给你吧,我其实没需要了。我太贪心,应该只要朱靖就够了。”
范芦仰起头,已经泪流满面。“宫主,你收着吧,等您离开后我再拿,您……就求您贪心些,不妨的……”他将怀中的玉剑再次递出。“这把玉剑也求您收回,除了您,我不承认任何傲神宫主,包括我自己。”
侯雪城也不再推辞,伸手去接。“你在哭?因为悲伤吗?那是怎样的感觉?”他不懂得悲哀,朱靖只让他喜悦。伤害朱靖的人,他会愤怒,然而悲伤是怎样的感觉?
“悲伤是……”范芦看着侯雪城那只因为抬起,而露出的那只瘦到骨节突出的手腕,实在忍不住悲痛,别过头去。“希望宫主永远别有那样的感觉。”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美得惊人的孩子,会有一双那么冷淡的眼眸,彷佛连他的心都是毫无感情的,没有温度的。那双眼眸并不是冷酷,只是无情。
就像一尊冰雕的娃娃,空有人形,却没有心。
若只是这样,他也不会动心,就像人不会爱上雕像般。但是,这男人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那双如薄冰般的黑眸会忽然燃起炙热的烈火,彷佛要烧尽世间一切,不惜自焚。那种强烈的情感,令他震撼的无法自己。
他只想知道,除了朱靖,别人不行吗?……他不行吗?
他因为别过头,侯雪城又看不到,伸手落了空,玉剑竟然跌落地面,剑尖朝下,倾刻折为两断。
两人都因惊愕而沉默了。傲神宫的最高信物……
范芦惶恐的已经说不出话。“宫主……”他冷汗直流,毁坏信物,那是死一万次都无可弥补的大罪,他简直无法想像自己会有如何的下场。他跪伏在地,等到侯雪城的惩处。
侯雪城沉默很久,忽然冷冷的笑了。“真是的,我竟然执着于这种物事,摔的好。我又何须这种东西呢?我所在的地方,就是傲神宫,我侯雪城就是傲神宫的信物。那东西,那玉剑,不过是个假物而已,毫无意义。”
他摆手。“将那物事丢了罢。”
冰雪孤城第三部-06 不渝(前篇)
侯雪城虽如此吩咐,但范芦哪敢真的丢弃,他双手捧起折成两断的玉剑,细细检视有无接合的可能。忽然间,一张纸片从断处飘落至地面,范芦讶然拾起,细看之下不禁大惊。“宫主!”
“嗯?”
“这是……冰心诀第九层心法,上头写着:‘第一代宫主补遗’……”
“哦?”侯雪城挑起眉毛。“拿来。”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念来我听。”
正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