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倾泠点头,“铃姨,你睡前去看看娘睡了没有。她要是没睡,你告诉她我不痛了,让她安心睡。”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5)
“好,”铃语闻言,心头大感欣慰,“我们郡主真是孝顺。”只是……想起王妃卧房里的烛光,她暗自叹了一口气。王妃今夜岂能睡得着呀。
“郡主睡吧。”铃语离去后,巧善扶倾泠换了个姿势,又放了一个长枕在她胸前让她靠着,这样睡得舒服些。
倾泠“嗯”了一声,乖巧地闭上双眼。
巧善放下纱帐,吹熄了烛火,便在外间的卧榻上睡下。只是这一夜,睡睡醒醒的,极不安稳,半夜里起身,只见窗外月光如银霜泻地,映得屋内一片银白。巧善走至床边,撩开纱帐,见倾泠闭目侧卧,睡得安然,当下放心。放下纱帐正要走开,却听得身后传来轻语:“巧姨,我看到了。”
巧善一惊,转身,隔着纱帐,见倾泠睁开了双眼。
“巧姨,我看到了。”倾泠的声音如呓语般轻悄,她望向窗口,“我看到了外面。”窗外的银辉仿似全射入了那双眼,灿亮得如梦如幻。
巧善心头一震。郡主说的外面,难道是指……府外?她白日里难道跑出了王府?是因为她擅自出府,所以王爷才……
“巧姨,你别告诉娘。”倾泠又开口,目光从窗口移回,落在她身上。那样一双眼秀美至极,却怎么也不似六岁孩童的童稚懵懂,“我就是很开心,所以想和你说说,你不要和娘说,不然她会担心的。”
巧善心头一酸,点点头,“嗯,”她重撩开纱帐在床边坐下,“郡主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很多。”倾泠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外面有……”语气微微一顿,似在回想,片刻后,却只是轻轻地道,“外面很亮……很亮。”
“郡主喜欢外面?那奴婢去请王妃和王爷说,以后让郡主也多去府外玩玩?”巧善当下道。
倾泠闻言,却是凝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以后不去了。”
“咦?”巧善不解。
倾泠伸出手去勾巧善的手,“巧姨,今天和你说的话不要和别人说哦,我们拉钩约定。”这是铃语曾经告诉过她的,只要是拉了手约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巧善看着她那模样,不由得一笑,“好,巧姨答应你。”
“嗯,”倾泠闻言,放下了心,重又闭上眼,“巧姨,我现在要睡了,你也睡吧。”
“好。”巧善看着她睡了片刻,才将纱帐轻轻放下,回到外间躺下。
纱帐内的倾泠悄悄地睁开了眼,微微仰头,望着窗外,银白的月光虽然耀眼,可还是比不上白日里她在外面看到的朗日来得绚丽。
重新合上眼,被鞭打时父王那冰冷憎恶的目光,那永远都不会遗忘的斥骂,再一次浮上心头。
“外面”虽然让她记忆深刻,可父王与母亲对视的眼神却更令她刻骨铭心。
这世上还有许多的东西是六岁的倾泠不能了解的。
比如缘何母亲与她独居于集雪园?
比如弟妹们可以每日与父王相见,为何她却只是一月一次?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与父王见面?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带她出府?
比如父王为何从不允她出府?
……
可是,有些事情,六岁的她已看得懂了。
比如,长久以来,父王看着她时,他眼中的冷漠与憎厌。
比如,今日父王与母亲对视时,彼此眼中的怨毒与憎恨。
父王不喜欢我。
父王与母亲彼此憎恨。
父王打我时母亲会很伤心。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可……只要安分地如以往一般待在集雪园中,待在安豫王府中,便不会触怒父王,便不会挨打受骂,母亲便不会伤心……那么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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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6)
睡着前,六岁的倾泠如是想着。
日子一日日过去,青荷枯落了,丹桂又飘香。
许是葛祺送来的药真的十分灵验,倾泠的伤只半月便全都结疤愈合了。又过了半月,已有些开始脱疤。疤落后的皮肤粉*嫩的,果然没留下痕迹,这令巧善与铃语大为欣慰。
伤好后依旧按例出园请安,安豫王冷漠如昔。
一日,安豫王妃将倾泠带到书房,指着满室的书对她说:“泠儿,娘早已教过你识字读书,从今日起你每日多到这儿来看书学习。这里的千余本书都是当年你外祖给娘的嫁妆,这些书皆是前人的智慧所结,你读它们,可以博学增识,可以拓展眼界胸怀,也可以懂得为人处世。”
“嗯。”对母亲的吩咐,倾泠只是乖巧地点头。
安豫王妃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抚着她的头,道:“泠儿,娘此生已误,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让你更好,所以娘只盼着你能在这些前人的智慧中取道,切莫若娘。”
倾泠闻言,再次点头,以她童稚的声音向她的母亲承诺道:“娘,你放心,女儿会好好读书,女儿不懂的就向娘请教。”
安豫王妃闻言,心头一时悲喜难辨。到而今,她唯一的欣慰与欢喜是生有这么聪明乖巧的一个女儿,可她负疚深重的却也是这个女儿,悲怜的也是她的聪明懂事。
“泠儿,莫要小看了这些书,其中的智慧可敌千军万马,娘只希望你从中能学到保护自己的本领,也能知晓日后你要走的路。”
倾泠看着母亲,片刻后,她伸手抓住母亲的手,以那双乌黑晶亮得不存童稚的眼,迎视着母亲深深藏着忧虑的那双眼,道:“娘,女儿知道,女儿也会做到的。”
“好。”安豫王妃暂时屏却心头的悲意,起身开启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具古琴,置于琴案上,抱倾泠坐上琴凳,道,“泠儿,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乃是前朝遗物,珍藏宫中久矣。你出生时,陛下却将此琴赐予你,他一番厚意你不能辜负,也不要有辱这第一琴的名号。”
倾泠看着眼前这简朴暗沉、无一丝华饰的古琴,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一拨,顿时一缕清音扬起,再袅袅而逝,余音萦耳不绝,“娘,这琴比以前的都要好。”只这一拨,倾泠便喜欢上这琴,忍不住欢喜地对母亲道。
“这是当然。”安豫王妃淡淡一笑。
“那以后我都可以弹它吗?”倾泠微微仰首看着母亲。
安豫王妃又一笑,“别人家或许要将御赐之物当神物般供起来,可我们不用。他给泠儿,当然是希望泠儿能用它。”
“嗯,”倾泠微笑点头,手指舍不得离琴,“娘,这琴叫‘倾泠月’,那女儿的名字是不是取自于琴呢?”
安豫王妃弯腰伸手抚向女儿娇嫩如粉荷的脸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过得片刻,才轻轻夹着一丝喟叹道:“一半。”
“嗯?”倾泠微有些疑惑。
“一半缘于琴,另一半……”安豫王妃转身走至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后才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名字是他特别赐的,那是他的心意,泠儿以后会明白的。”
“嗯。”倾泠看母亲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只是细细地观察着手下的古琴。
书房中顿时一片安静。一会儿之后,安豫王妃回过神来,看着抚弄着琴的女儿,道:“今日便作罢了,明日起,你便来书房读书。这琴你带回房去,以后便由你自己保管着。”
“嗯。”倾泠抱着琴下了地,走到门边,铃语接过她怀中的琴,送她回房。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7)
书房外,巧善目送倾泠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回头看着窗边的安豫王妃,几次启唇,却终未成言。倒是安豫王妃察觉了,有丝稀奇地问道:“你今日竟也有话说不出口吗?”
“小姐,巧善是怕说错了话。”巧善走进书房道。
“你与铃语,我从来视作妹子,一家人便是说错了话又有何妨。”安豫王妃从窗边回转身,柔和地看着她。
巧善抬眸,看着自己侍候了十余年的小姐,虽已近三旬,但岁月的转轮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只是,这样的绝代芳华却就这么孤寂地自开自落吗?“小姐,既然已入了王府,为了小郡主,你何不与王爷……”话说到此忽然断了,只因安豫王妃顿时变冷的眼神。
书房中的空气似被寒气凝结。
巧善一颗心忐忑着,可她不悔刚才的话,那是她早想说的,既是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小姐。如同她不明白怎么眨眼间小姐会嫁了安豫王,她也不明白昔日到底有过什么事,让明朗绝丽的小姐一夕间变成了今日冷漠寡情的王妃。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开口道:“你是叫我去讨好他?巧善,这样的话再不要说了。我与他,此生莫想!”最后一语决然冷彻,似冰落寒潭。
巧善闻言默然,一颗心却是凉凉涩涩的。
“巧善,泠儿长在这园子里,虽则孤寂了些,可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许久后,安豫王妃幽幽地叹息道。
是什么样的幸运,巧善并不懂,可她只愿她的小郡主真能如王妃所言。
自安豫王妃交代后,倾泠果然每日都前往书房读书,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了书房里。坐在宽大的书案前,认真地看,认真地写,竟不嫌枯闷,倒是巧善、铃语,看着郡主那么个小小的身子每日里埋在书堆里,很是心疼,劝王妃不必要小郡主这么用功。这么多的书,这样日日夜夜地读,也太累人了。
安豫王妃看着书房里安静看书的小小身影,轻轻叹道:“我虽则让她读书,却也未要求她时时日日都这么用功。这孩子呀,都不像是个孩子。”
是的,我们的小郡主从来不曾像个孩子,巧善、铃语心中叹息。无奈之余,只得每日里变着花样做些点心,或是煲盅好汤给心爱的小郡主吃,或是强行推开那些书让她休息,又或是摘些花草,编些小玩意儿逗她玩。
若一定要说倾泠还有些孩子的天性,那莫过于挑食这一项,她的嘴极刁。
虽说安豫王从不到集雪园来,安豫王妃也不踏出集雪园一步,但集雪园中从未短缺过什么,甚至送到集雪园的吃穿用度永远是最好的,而且每逢节庆,宫中赏赐时,从未漏过集雪园这一份,是以,集雪园从不缺精致珍稀的吃食。
但,无论多么费工费心的东西,若做得不到味,倾泠不吃。
无论是多么稀罕珍贵的东西,做得再好,只要是她不喜欢的,她同样分毫不动。
安豫王妃曾笑叹:“这孩子该说她物欲极高,还是说她物欲极寡?”
铃语的回答倒有几分道理,“无论高寡,有一点可以确定,咱们的小郡主不好养。”
这个不好养的孩子,换一个方位来看,却是极好养的。
因为省心。
还是婴儿时,只要不饿便不会吵闹,稍大能走能说了,也无须操心她似那些活泼的孩子一般,眨个眼便不见了影儿,或是今日摔了一身泥明日扯破一件衣,她永远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某个地方。便是巧善、铃语费尽心机地逗弄她玩儿,她也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看着你,最后浅浅一笑。那样安静乖巧的模样,让巧善、铃语觉得自己才是孩子。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8)
如今,自她伤好后,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以前她遇到了什么不知道的事还会问母亲,问巧善、铃语,偶尔也会央着她们说些趣事给她听。现在她不再问了,自己安安静静地看书找寻答案,而书中似乎有更多的奇事、趣事吸引着她。
巧善有时也会问她,从书中看到了什么。
小小的倾泠用她那稚气依然的声音答一句并不稚气的话:看天下。
是的,看天下。
书中有整个天下。
那里有山岳河川,有碧海高空,有花草树木,有茅庐高楼,有帝王将相,有高官贫民,有卑奴乞丐,有权谋争斗,有闲情逸致,有歌舞升平的盛世,有血流成河的乱世……这所有的在集雪园中看不到的,她在书中全看到了。
书,给了她一个宽广无垠的天地。
集雪园中的日子便是这般静然如水地度过。
眼见着秋叶落尽,霜雪又染,一眨眼又是红梅烂漫,再一转身,却已是春水如碧,粉桃白李如云。
半年过去了,又是三月春色最妍时,安豫王妃却染了风寒,情势颇重,以至卧床不起。倾泠十分忧心,不待书房了,每日里侍候汤药于榻前。过了十来天,安豫王妃病势大好,见屋外春光明媚,想着牡丹也该开花了,想去看看,便让倾泠携了琴一起慢慢向园中走去。
牡丹园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