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面色肃然,感觉到这湖草寄住在沈宦娘身体里后远比在水底强大了许多,着实不好对付。他费了极大气力,方才将那强韧湖草化作一团血水,只可惜却是两败俱伤,他脑中嗡嗡然的,很不好受。
不愿在这沈宦娘面前显露弱态,他强撑着肃正面色,随即沉声道:“你如今并非活人,而是那湖底水草的宿主。你可以依仗湖草的力量,将它当做你的异能之一,可是你要知道,这湖草很有可能会完全占据你的身体。到时候你就沦为了一株人形植物,没有意识,只知杀人。”
“你将终生无法安逸,不得松懈。只要你放松了精神,湖草便会对你取而代之。”
“我已经将你的情况告知了上边。他们的意见说明白了,便是要利用你的强大,同时也要对你仔细看管,小心提防。而看管、限制你的人暂时由宫城中实力最强的人担当——我,徐平。”
宦娘听着这些话,心上强自安定,一直告诉自己:福祸相依,需得乐观才行,必定有好的办法,必定不会有徐平说的那般糟糕的境况,只要她小心对待,谨慎为之……
徐平亦觉得身体分外虚弱。他今日本就多次动用异能,刚才又与那湖草一番争斗,精神消耗巨大,此时此刻,不过强撑罢了。
纵是强撑,他仍是浅笑着拍了拍沈宦娘的脑袋,勾唇道:“明日你们组要出任务,我会跟着你们,观察你的情况,然后上报。这里是我的院落,以后你都要住在这里,而我就在你的隔壁。你最好不要出什么大动静,不然我听了之后,心生猜疑,可是会起身来看的。”
走到门口处后,他神思恍然,忽又想起了什么,缓声道:“明日记得将孙升的眼睛给换回来,若是我没猜错,你腰间那香囊里装着的就是他的眼睛罢。你对他先出手,按律来说,要对你处以杖刑。且先欠着,明天你回来了,我会亲自动手。”
宦娘目送着他离去,心中却在想着许多事情。
一来,那李家的一双小儿女也该已经进了眷属司了,她该去探看一番才是。只是看如今的意思,她无论到哪儿去,徐平都会跟着,行事着实不大方便。二来……宦娘在考虑,如今她既然借着这湖草的力量,实力大涨,要不要借此机会杀了徐平?
边换上徐平放在榻边的羽林卫的黑底红边的制服,宦娘边思来想去。只是她终究还是有所牵绊,还是决定不要轻举妄动。
徐平是整个宫城里最厉害的人,她不一定战得过。此外,若是她成功杀了徐平,她的境况反而会更加危险——她将最厉害的人都能杀了,且随时都有可能失控,沦为一个没有知觉的怪物,上边哪里放心的下?如此想来,要适当地展示实力,同时也学会示弱才行。
这才想了不大会儿,宦娘便觉得分外疲惫,身体里仿佛有个东西一直在吞噬着她的精力,让她刚醒来没多久便又昏昏欲睡起来。靠着榻边的软枕,她半睁半闭着一双凤眸,身上那黑底红边的制服分明普通得很,穿在她身上却比寻常裙衫还要合适,将她衬得英气而不失妩媚。
她感觉分外舒服,懵懵然之间仿佛来到一个极为清亮的世界。透过层层水纹,可以看见明亮的天光,可见瞧见偶尔划过的舟桨,更可听到水面上传来的欢声笑语。她分明不会凫水,可却能待在水底,随着缓缓流动的水波左右浮动,仿佛是被人环抱在胸间,如对待婴儿般左右摇晃……
这般舒服的境况却遽然被人打断了!
她忽地觉得喘不过来气,乍而睁眼,却发现徐平竟又折返了回来,此时正紧紧捏着她的鼻子!
蓦然打掉他的手,宦娘大口呼吸着,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徐平方才是见她面上带着痴笑,察觉有些不对劲,所以才出手将她弄醒。此时宦娘问了,他也懒得解释,只是将她往床榻里边推了推,然后翻身平躺到榻上去,散漫地说道:“怕你变成湖草。要看着你。”
宦娘也知道方才若不是徐平,自己只怕已经沦为“植物”了。只是见徐平翻身上榻,她不禁羞恼起来,瞪着他道:“你若是不下去,我拼了命也要杀了你!”
徐平褪了外袍,拉了被子盖上,轻轻阖目,道:“小妹不愿与哥哥多亲近些吗?”
宦娘却也不能真的杀了他,气话是气话,并不能真做。她刻意往里凑了凑,与他隔开距离,他却又往里挤了挤,这可当真令宦娘气恼至极。
只是徐平在这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见着他,体内的能量伴随着恨意不断加剧,态势猛烈,四处冲撞,且还要提防着他遽然出手对她不利,宦娘倒真是神智清楚了不少,脑子里那根弦狠狠地绷着,分毫也不敢松懈。
便是到了后半夜,宦娘着实太过劳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也不过是浅眠而已。只要身边的徐平稍微动弹一下,宦娘便略略转醒。徐平向来睡得极浅,从前做贵公子的时候,常常夜半笙歌,与四五狐朋狗友醉了个酣畅淋漓之后,持鞭放马于京都里空荡荡的无人大道上,仰头长啸,高歌不止,如此久了,他精神头好得很,接连熬几个夜晚都轻松无比,亦不会感到丝毫疲惫。
宦娘心绪渐平,便连体内能量都渐趋舒缓。她懒得与他计较男女之防什么的,一来他勉强算是兄长,同睡一榻也还算是说得过去,二来,在宦娘眼里,徐平他算不得人。说是豺狼虎豹也好,说是妖魔鬼怪也行,总之他不算是个人。
二人一夜共眠,竟也相安无事,直至清晨。
阁窗之外,天空一如往昔,灰败无光,只是不同时辰倒也有些微不同。白日里天色偏于灰黄,夜里则是墨黑之中带着缕缕妖异的红。
宦娘昨夜本就是身着那羽林卫的常服睡的,起身之后,稍作洗漱梳整便可出门。她一如往常那般,醒的极早,只可惜徐平却仍微阖着双目,横在榻边,挡着去路。
宦娘咬咬牙,忍着体内喷涌的杀意与恨思,小心跨过徐平的身子。说巧不巧,徐平就在此时转醒,噙着笑意,微微坐起身来。锦衾轻轻滑落,他那身清健强悍的肌肉赤露于空气之中,宦娘眉头一簇,偏过头去,利落地下了床榻。
徐平在身后缓缓穿衣,宦娘则快速地梳整完毕,出了门去,在规定的集合地方等着随队出勤。
花和尚和屠夫到的最早。花和尚似乎在暗自谋划着什么,见了宦娘之后,很是讨好地笑了笑,搓着手道:“女郎起的这样早?先将我兄弟的眼睛换回来吧!”
二人均不知这沈宦娘到底在水下出了什么变故,但也听说了她被上边极为看重的事情,态度相比昨日自然也好了许多。
宦娘淡淡地看了眼屠夫,但见他面色隐忍,暗含不甘却不敢显露。她并未多加为难,解了腰间香囊,抬手运力,将那两个黑石子换回了香囊里,而屠夫的眼睛总算是完好如初。
屠夫却连一声谢也未说,径自背着手,沉着脸,反倒是花和尚对待宦娘十分亲近,不住地朝她问东问西,显然是在旁敲侧击,探听她身上的新变异之处。
第19章 硕鼠
第十九章
可巧了,乙队丙支今日负责的区域正是杏花巷附近的那条商铺聚集的街道。他们的任务是带回物资,尽量清除变异的死人和怪物。
目前收集来的所有物资都会供奉给宫城,奉养贵人、异能者及其亲眷,至于京都中那些百姓,虽不曾明说,可任谁都知道,他们已经被抛弃了。倒也没有谁会为此站出来高声疾呼,动乱时代,风雨飘摇,扫扫自家门前雪便是,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宦娘最期盼去的还是荣华道。她着实想知道现下境况如何,娘亲过得是否安好。不过杏花巷也是宦娘想去的地方,在那里有她认识多年的老街坊,亦是她的牵挂。
临行之前,带队的羽林卫开始分发些异能者出行要携带的东西——地图、装物资的口袋、长剑与匕首、些许干粮和水等。
虽然异能者身有异能,可是这异能要消耗不少精神,带着实打实的长剑匕首能为异能者省下不少力气。
身着红边黑衣的宦娘利落地跨上了马,腰别长剑,眉眼清秀俊俏,甚是英气。因着曾经骑过一次马,宦娘心里的忐忑少了许多,玉手轻轻抚着马背上的鬃毛,安抚着马儿,也安抚着自己的心。
徐平头戴笠帽,浅笑着望着她。
宦娘淡淡地看了眼他。
二人的眼神交接,尽收入猴子和花和尚眼中。二人一个面上神色不变,另一个则摸着没毛的下巴,暗自思忖些什么。
由羽林卫领着,一队人马朝着杏花巷的方向驰去。一路上,望着两侧景象,宦娘但觉得十分触目惊心。
天色晦暗,大地裂纹未合,四处尽是残垣断壁,流亡百姓。宫城附近怪物已清,等走的远些了之后,复又能看见那些面色青紫,十分可怖的活死人,以及各式各样、形态夸张的变异动物。
这些百姓们见着这些异能者经过,眼神或是麻木不堪,或是显露敌意。之前见着这些身着羽林卫制服的人马,人们还很是激动,欢呼而起,奔跑追随,可后来他们发现,自己已然被国家抛弃了,如草芥,如浮萍,是人,也不算是人。他们只会从流民手中夺走物资,并不会给予;而他们清理怪物,是为了夺走更多的物资!
这些被抛弃的人中,有老有人,有贫穷者也有富贵人,有目不识丁的市井之徒,也有学富五车的文豪大家。时至今日,他们都沦落至相同的境地——像老鼠一样,偷盗、抢夺食物,为了一口吃的,性命、风骨、贞节……通通丢弃。
宦娘不敢看他们,不敢与他们的眼神对视。
终于到了杏花巷附近。
宦娘本以为徐平会一直跟着她,却不曾想到徐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沉声指挥道:“赵锁阳、花和尚去搜寻街北面的卖油和卖首饰的铺子。我带着侯道,主要搜寻街东边的酒楼和药铺。沈宦娘及孙升,去搜寻西边的成衣铺子和米粮铺子,务必带回一切有用的物资。半个时辰后在此地汇合。”
顿了顿,他又话里有话地说道:“若不是一定要出手,就保存实力。若是打不过,那么尽量想些迂回的法子。对另一方出手时,务必要考量好了,千万不要做出自寻死路的事。”
他为人虽松散,性情虽怪僻,可做起统领来,倒也是有模有样的,并不敷衍,也还算是深孚人心。
各人领命散去。宦娘在前,虎视眈眈的屠夫也跟在她的后边,直令宦娘心生提防。
看来,徐平定是故意这么安排的。他明知二人有隙却还这样安排,宦娘可不觉得他是在为她俩创造和好的契机。
二人先去了米粮铺子,里面空荡荡的,缸里都被人掏了个干净,没有一点剩余。只有那柜台上,趴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腹内如那米缸一般被掏了个干净,目眦欲裂,死不瞑目。
宦娘看了眼他的脸,心上很是酸涩。她虽不知这人的姓名,二人却也算是脸熟,平日里每次来这铺子里买米时,这伙计还会给她算便宜些呢。
“你做什么去?可不要无事生非,耽搁时间!”见宦娘起身向着那瞪着双血红眼睛的死人走去,屠夫不由得双眉紧皱,不悦地开口问道。
“是熟识的人,想让他死相安详些。”宦娘答着,使劲儿将那伙计抬了下来,平放于地,之后又扯了旁边的账本遮住他那鲜血淋漓的腹部和胸膛,伸手合了他的双眼。
屠夫很是不屑,“死都死了。”
这般说着,他忽地听见了些响动,眉头一皱,抬头看去。
自那粮铺一角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偏门被推了开来,屠夫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上大骇——竟是一只比他还要壮硕的黑皮老鼠!那硕鼠眼含凶光,尖牙带血,浑身臭气,四肢着地,看上去分外可怖。眼见着看见了两个活物,硕鼠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来了兴致,脚步快了起来。
屠夫看了眼沈宦娘,她正站起身来,从柜台里边往外走来,不由得心生一计。
手上暗暗用力,一捆麻绳现于掌中,他快步向门外退去,同时将麻绳利落一抛。宦娘杏眼圆睁,怒不可遏,完全不曾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屠夫竟会打这样的主意!
“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屠夫冷笑着咬牙道。
她连忙闪躲,可哪里闪躲得开?这绳子乃是异能所化,自动便可追寻异能者想要捆绑的人,说时迟那时快,宦娘便被捆了个严严实实,而屠夫手脚灵快,早已逃之夭夭。
望着那呼呼喷着热气,眼神冰冷的脏臭硕鼠,还不待宦娘反应,她指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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