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挺不住……往后的日子,请您好好珍重吧……”
话至后来,陆沛涵已是泣不成声。纪小鄢接过录音笔,依旧铁青着面色一言不发。车启动,一前一后向着“起园”疾驰。江湛升起后座隔板,又打开车载小冰箱,指着半瓶老汤姆金酒问,“喝么?我哥剩下的。要不要先来点?”
纪小鄢摇摇头,半晌回了句,“有烟么?我想吸一支。”……
淡蓝烟雾袅袅弥散开,车厢内萦氲起温和甜润的烟草香,江湛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一长串烟圈,不知是说自己还是纪小鄢,“戒了这么久,到底还是破戒了。所以戒不戒细想想也没什么两样啊,哪怕忍住不吸,心里也终是惦记着……”言罢笑了笑,转头望着车窗外飞速后掠的景色,无敌侧颜笼着透窗的光,愈完美,愈忧伤。
纪小鄢不搭腔,闷闷地一口口吸着烟。一支烟将尽,他再按捺不住摆弄起录音笔,少顷,沈一一糯软的嗓音柔缓响起,“亲爱的瓦洛佳——”录音笔播放的是最近的、也是她最后的录音——
『亲爱的瓦洛佳,马上我就要回滨城了。很突然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很突然地死了……接到她死讯的那一霎,我的内心是极其平静的,还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命运至此,再没什么大招可以狠狠招呼在我身上了,这下它能消停了么?这下它能彻底放过我了吧?
而我想我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我不愿,是我恐怕做不到。我太累了瓦洛佳,我坚持不住了。一直以来我都被告知“努力不见得处处都有用,但不努力就肯定没有用;风雨过后不见得有彩虹,但风雨过后一定会放晴。”为此即便我身陷漩涡也拚命扑腾须臾不敢停,然而扑腾这么久,我得到的答案毫无意外仍旧是徒劳,仍旧是愈来愈深的沉沦无底线……
瓦洛佳,别怪我,别怪我失信于你不等你,别怪我不给你做阳春面。这五年来抑或从小到大我咬牙对抗的动力若说实话唯有我妈妈,我一边恨着她,一边爱着她,一边又唯恐她失望。如今她死了,支撑我不垮掉的动力也没有了,我……就算不会跟她一起死,但我的病情我清楚,接下来我想我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吧?
那样还怎么见你呢?那样见了你也无非是平添你难过。何况一个疯子或傻子还会葆有意识吗?故而在我可以洞见的下场里,我们已是永别了……
可亲爱的瓦洛佳,若这样子就永别莫说你我也是不安心,偏偏我又不够力气给你打电话,那就录在这里吧,哪怕这段录音未必能够为你所听到,我也希望我能说出来——瓦洛佳,我爱你,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像偷了星星在怀里,纵令明知不长久,也贪恋着你的光,能多点时间照耀我。可惜星星就该回到他原有的轨道不是吗?一如沙砾最好的归宿是渊底。所以瓦洛佳当你听说这里的事情后,请不要去找我、探望我,无论我是在精神康复中心还是在疗养院,无论我是疯了傻了能否再认出你。请你体谅我这一刻小小的自尊与虚荣心,我不想,那样子,被我最爱的人看到。我只愿你好瓦洛佳。只愿从今而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亲爱的瓦洛佳,再说一遍我爱你,爱你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尽管对你的爱,终抵不过我的万念俱灰与疲惫,但我真是爱你啊,瓦洛佳……』
录音结束,江湛已不敢去看纪小鄢的脸,不敢去看他是不是在流泪,不敢去看他是不是也同样的万念俱灰与疲惫。中央扶手后头的小冰箱被打开,剩了半瓶的老汤姆金酒纪小鄢连杯都不用直接对着嘴往下灌,微甜的酒液入喉却辛辣,像爱情,像这世间所有美好幻景予人的假相,像我们明知注定离散还一往无前开始的开始……
亲爱的瓦洛佳。亲爱的瓦洛佳。亲爱的瓦洛佳。
录音一段段被点开,女孩儿糯软的嗓音比酒精更醇烈,心力交瘁已至极限的纪小鄢很快醉倒昏睡了。瓶中老汤姆金酒还剩下一点点。江湛自小冰箱里捻出一只高脚杯,倒上酒,燃起烟,随即撚开音箱阖上睫,在醺朦的烟雾与酒气中,在李健“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的清澈歌声中,怀想他也曾在某个雨夜缩在车里默默绝望地哭泣,也曾在倾尽全力抱拥后,不得不忍却贪痴地放飞与祝福……
没有了爱,失去了爱,财富累就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是无嗔无喜生命本身?还是不死不休的刻骨思念?
谁知道?
不到个人的终篇,谁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关于本章沈沁柔的死,是有真实事例作为依据的。至于被传讯作证的时间有没有限制?一般的说法是不超12小时就可以,但很多地方司法机关传讯嫌犯或证人去取证,审个两天两夜也是很多的。而真实案例里原主被隔离审查的时间为14个小时,在反贪局里就已经不行了。权衡再三为了免得不必要的麻烦,就改成11小时了。所以,小说狗血么?我从来不觉得。因为真实生活往往更狗血。
☆、尾声(三)
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时光倏忽而过两年半。
于此期间裴炯母亲在沈沁柔亡故后不久即自戗于反贪局,死因迄今对外没公布。裴炯父亲倒因发妻这一死得以脱了身,流放一年后调任某省纪检委,不降反升生活何其的反讽。而赤塔州的矿与钢厂也陆续建成并试运行,所产矿石品味高,所产钢材皆是高附加值精品钢,主销对象是俄罗斯欧美阿联酋,万康这一着海外拓展的步子算是迈对了。万康国内的发展,却因红叶拒绝再为其供货,不得不转向它国购入生物制剂,生产成本因此剧增,利润空间急缩,又失去了地方政府两项政策性扶植,较之从前,也算是举步维艰。
至于红叶,陶陶已打理得似模似样,年初不仅为沈一一外公生前的几项保留专利新设了生产线,还跟环保部合作,预计全面涉足水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与工农业可持续发展改造。同时陶陶也没荒废了写诗和摄影,陆续出的诗集与摄影集分获大奖不说,所得版酬俱捐给了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陆沛涵与傅贺捷也修成正果领证了。方硕丁珂儿的娃儿刚会走。筱歆重见光明后考上了吴教授的研究生,立志未来要去心理健康机构做辅导。殷朵儿自殷氏重工被收购与裴炯失踪后就进了精神疗养院。发配澳洲矿区的居居,酒驾肇事逃逸被拘捕。还有濮长安,两年前突发脑溢血做了开颅大手术,一年前体检又查出早期结肠癌,做了开腔大手术,再上电视人已瘦得不像样,昔时风采完全不见了。
这故事里错综的因果啊,究竟谁成就了谁谁又依傍了谁,谁辜负了谁谁又毁灭了谁?这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啊,也貌似都有了结局,独独没有消息的是裴炯与沈一一。两年半里他们就好似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连江湛推荐给纪小鄢的私家侦探“寻丝鬼”都不由得抱怨,“裴炯走时带了那么大一笔钱,藏匿后第三天又着人在汽车黑市卖了他的奔驰商务和沃尔沃,身上保不齐还有细软,仅是这些,省着点就够他俩花用一辈子。何况裴炯有手有脚有学历,弄个假|身|份|证打份工还不跟玩儿似的?他家里背景又深……想找他,难于上青天啊!”
正在贝加尔湖春钓的江湛闻言嗤声打断他,“找不到是你专业水平有问题,在这儿吐槽有嘛用?”没握钓竿的手顺了顺脚下喵星人的毛,江湛眯起眼瞟了瞟在钓鱼艇另一端专注水面的纪小鄢,“大上周介绍跟你合作的黑客团队还满意么?比之前那票人好点吧?我说你有这工夫跟我唧唧歪歪闲嗑牙,不如再捋捋各国出入境名单。也不能光守着医院和康复中心的患者病历查,各地区房屋中介的电脑是不是也该入侵下?我就不信他们不开房、不买房也不租房!哦、对,汽车租赁公司的交易记录顶好也翻一翻,还有滨城民政局的系统也扫一遍,别这俩人悄没声儿地把证儿都领了,那我们还忙活个什么劲儿啊!”
江湛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何其的轻巧,“寻丝鬼”却要呕出老血了。特么的早知道这单这么难,打死他也不会接!虽说纪小鄢砸钱砸得行云流水极豪爽,这单做完够他下半生收手养老了,可找了两年半一根毛都没找到,太消磨人的斗志太挫败了好不好!
而两年半了一个郎有情一个妾失忆,这俩人真猫哪儿犄角旮旯过起小日子谁管得着!甚至这会儿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也说不定……换他早爱藏哪儿藏哪儿死生不见了!偏纪小鄢非一根筋地找找找,那势头真是就算你是一枚针,他也要大海里捞上来;就算你是一粒沙,他也要大浪里淘出来。他咋就不学学人思聪少爷的洒脱逍遥呢?都这么有钱了,还不可着劲儿睡网红,也忒地想不开——
是,纪小鄢的确想不开。又让他如何能想开?!他不过是差了两步就错失了他的小白桦,并且他的小白桦是在他心上生根发芽后,才被人生生挖走的。自此他心上的窟窿没有一天一时一刻不在嗖嗖灌冷风。他恨他恼他痛他不甘!更多的则是牵肠挂肚地惦念,以及再也找不回沈一一的恐慌。那样他将至死是个残缺者,至死不瞑目。
如是时间又过一年半——
这一天,江湛在圣彼得堡郊外、伊萨耶维奇家族的旧行宫找到了纪小鄢。
江湛到的时候,圣彼得堡刚下过一场绵延三天的雪。自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潮,使这座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城市冷得呵气成冰。伊萨耶维奇行宫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院,雪深无人迹。巨石筑就的宫殿,矗立在皑皑雪原。宫殿四周的双排柱廊,气度恢弘。金碧辉煌的外墙,愈夺目愈荒凉。自直升机上鸟瞰,江湛不由慨叹:这里何其似一座富丽堂皇的坟墓,埋葬着抑或说沉寂着唯爱永生的孤魂……
迎接江湛的,是行宫灰眸灰发的老管家鲍里斯。江湛不是头一次来,俄罗斯待得时日也长了,见到鲍里斯他正经能用俄语聊几句。“弗拉基米尔在干吗?”江湛问。入乡随俗,他早习惯用俄文名字称呼纪小鄢,给自己也起了个俄文名字叫安德烈。
“在书房看书。”忠诚的老管家毕恭毕敬地答,神色不变语气却含忧。
江湛嗯了声,随鲍里斯一路到三楼。这幢始建于罗曼诺夫王朝的宫殿,曾在战火流离中破败,屋顶宏伟壮观的壁画,与宫内曲折相通的回廓,倒都完好保留着。四年前纪小鄢斥巨资修葺,历时弥久终令它重焕异彩。如今雕梁画栋不提也罢,春意盎然的室内花园与七彩喷泉亦毋须赘述,最让江湛震撼与伤感并举的是:从侧殿一楼直通天棚的主墙面,以孔雀石、玛瑙、蓝珀、碧玉、彩石、石青石、天河石、蛋白石、黑曜石、月长石、金沙石、青金石……镶缀着一幅整面墙的画,画里有夜半的苍穹与深海,有璀璨的星光与荧光,有粼粼溢彩的波浪,和一对自带光环的提灯鮟鱇鱼。
看着这幅画,江湛每每想起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里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当然你可以说,纪小鄢不过是有钱,不过是肯花工夫肯砸钱弄出这样一幅画,远谈不上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他自沈一一失踪后,不酗酒不吸烟不沉沦不放纵不言忘亦不言放,他只是自囚于此任徒劳等待侵蚀他由内而外;四十三岁,四年过去他也才四十三岁,昔日那么不服老的人,今时却切切实实地老了,细密皱纹不仅纵横着他的眼角亦攀爬至他额头,曾经满头乌浓的发,先是鬓微霜,继而初染雪,渐至怆怆萧然三千丈。
“跟我走吧。”见到纪小鄢,江湛斩截道。他没有说走去哪里,没有说为什么走,他以为纪小鄢知道,即便他不说。
纪小鄢没动,融融暖暖的书房,他蛰居太久似已成石像。一旁巴洛克风格的矮几上蹲踞的雕鸮,亦似极仿真木雕。
“走啊。赶紧的。趁着雪停好赶路!”俄罗斯的冬天太蛋疼,随便来股强冷空气就能落上几天几夜的雪,到时甭说飞机汽车都难开,别好不容易有了信儿,再把人跟丢了。
纪小鄢仍是没有动,矮几上的雕鸮倒270度转了转头,喉间“咕嗒”一声,像是在回应。
“斑斑,你去不了啊,带你出入境忒麻烦。你老实在这呆着,回头我让喵星人来陪你玩儿,再送你几笼肥美的活耗子,给你打牙祭。不过可说好了,不许让我家喵喵吃耗子,我家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