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玫不擅长应付突然袭击。她比较喜欢慢慢地蚕食某个阵地。面对忽然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陷饼,她的应对系统完全没有展开,就在方璐母女你一言我一句的压迫下当机了。
方璐说:“这里你不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了,你根本没办法接触到更高的层面。”
方母说:“如果你还不满意待遇的话,我们可以再谈。像你这样的毕业生进来后也要学习很久,我是看上你有灵性。”
方璐说:“我们的合作也很愉快嘛,比起在这里,我觉得你跟我们在一起可以做得更好。”
方母说:“你并不了解这个行业,在纽约之秋谁会教你?到我们这里来,你至少可以省下二、三年的成长期。”
简直像是轮番轰炸!
尚玫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得像是几万只蜜蜂在齐声嚎叫,她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清醒过来。理智与思考的海水慢慢浸润她的大脑,也让发干的嗓子逐渐恢复过来:“你、这……这个我、我没办法现在决、决定。”
方璐母女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客套了几句以后,方母提前离去。方璐与尚玫并肩坐在人行道边上的木椅上,阳光透过树荫洒在她的肩头,晒得皮肤发烫,她却全然不觉得,脑中只盘旋着刚才一涌而入的信息。
方璐母女的话代表着她可以拥有更快、更高、更舒适的发展前途。她可能会有一帮和蔼的同事,一个开明的领导,一份充满活力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她不用在这个死气沉沉、敌意重重的地方继续忍声吞气下去,还可以比这里拿到更高的工资。
这完全是一个不公平的选择,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该做出跳槽的选择。
可是此时走,尚玫总有种战败而逃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出现得并不多,只不过要么不出现,一旦出现,总是挟着雷霆万均之势,打得她连滚带爬,无力回击。
所以她恨这种感觉,如果有可能,她会掐灭一切有可能出现这种感觉的机会。
尚玫刚想出言拒绝时,方璐恰好说道:“其实我要感谢你。”
她硬生生转了话题:“怎么说?”
“你给了我们的品牌一个好形像,‘每个女人都该有双好鞋,可以带她去一个美好的地方’。这是这次纽约之秋最大的收获。”她拍着膝盖笑得像个孩子,“只不过这句话不太适用,反正我们以后会改改。也许换成衣服什么的……哦,你要收版权吗?”
“不,怎么会。”尚玫赶紧笑道,“尽管拿去用吧,这是谚语……应该没有版权吧?”
实际上,她也根本不清楚,只是胡乱应付着。接下来的几小时,她就坐在纽约之秋外面,陪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失落的方璐东拉西扯,听她讲怎样从衣服贩子变成联系工厂仿制再到打版创新最后确立品牌,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就像是个故事般有趣。她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午餐时光已经到了。
第三章 扶着青云低头望(5)
店堂里看不出来,不过街道上多出许多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穿着光鲜的大小白领们拿着各种快餐,漫步在街道上。偶尔有人逛进纽约之秋店堂,带起了一个小小的购物□。
方璐这才惊觉时间的过去,急忙起身与尚玫告别。看着方璐离开的轻快背影,她不禁有些发懵。甩甩头赶去那份稀里糊涂的感觉,她遵循于习惯,沿着老路线走进纽约之秋的食堂。一踏进那个有着巨大落地格子窗与白薄纱窗帘的房间,她就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尖锐的目光,不由在心底感叹白骨精们视线武器也升级了。
端着清粥和鸡蛋走到第一行销策划部的“专座”,尚玫才在习惯的位置坐下来,蒋凤就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该跳槽。”她的疑问还没出口,蒋凤仿佛听到了般补充道,“是啊,以前这种情况也出现过。你知道,我们这部门已经成立很久了,你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反正我的意见就是,你该去那家挖你的专柜。”
她依次看向江竹与赵蓉的位置,得到的回答是异口同声的“你该去”。她一语不发,因为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保持镇定。
那一夜尚玫没睡着,金陵难得在夏天的夜晚下了暴雨。一整夜,她都听得雨水嘀嘀嗒嗒地打在窗玻璃上。陡降的气温中,她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在床上蜷成一团麻花,一如心中的混乱。
纽约之秋就是个大八卦场。在这里,消息从一个人的肚子里传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的速度,可以打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甚至可以重创现代量子物理史。尚玫自从到了这里,学到了许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千万不要说出来——如果不幸你已经说出来了,就把这件事当作公开下发的文件吧,每个人都会知道的。如果是件糗事,赶紧去学会淡定自嘲,这样你的下半辈子才不会被这件糗事所连累。
尚玫知道,并且已经严格按照学到的“潜规则”来进行。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些事情,甚至不需要别人说出来,就可以传得满城风雨。无风,并不代表无雨。
接到跳槽邀请的第二天,她本是打算在上班时摸摸鱼,打探一下苏红的想法,再接受一下上层女人们的嘲笑与刺探,最后在蒋凤那儿得到一些模棱两可但是很有参考价值的想法。可是这些计划都在吃午饭时破产了。
进入餐厅时照例是在大堆瞩目视线之下,尚玫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可是在她打着满满一盘鸡蛋炒西红柿出来后,却发现自己被几双丝袜美腿包围了。
“听说你要跳槽去依云?”
尚玫虽然心底惊得像是从火山上逃窜的兔子,可是脸上却维持着呆板的表情,平静了几秒后吐出两个字来:“什么?”
美女有着修长双腿、傲人胸部以及不那么灵敏的情绪接收器:“听说依云的老板高薪聘请你了?”
她考虑了两秒,迅速做出了反应:“没有。”说完之后,拔腿就走。
这回答显然不在美女的意料之列,怔了一怔后仗着人高步长追了上去,大声说:“怎么没有!这事都传遍了,你不承认有什么用?我说你不是害怕吧?怕什么啊,没人会留你的。大家到时候肯定会在门口欢送你辞职。如果你以后来消费的话,有打折,如果你能来消费得起的话……”
尚玫突然站住了脚,顺势往旁边让开了几度。美女刹不住跟随的脚步,差点撞上她。一个急停之后转身对她怒目而视,正要斥责她抢先开了口:“你确定地球是圆的吗?”
美女的神色一片迷惑,反射性地顺口答道:“是啊。”
“那你会追着地球问,你是圆的吗?你是圆的吗?”尚玫模仿美女的口气,虽无讽刺之意可有讽刺之效,周围一片窃笑声,美女气得脸色铁青,“已经确定的事情,是没人再去探讨的。只有那些你不确定的事情,你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而应对你的问题,我已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因为这回答是由唯一知道答案的我说出,所以你不该怀疑。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呃……”
乘着美女还没反应过来,尚玫便加快脚步离开了人群,步入第一行销策划所占据的窗边位置。拜蒋凤的强势气场所至,虽然整个食堂并没有几个人用正眼瞧过她们,可是也从来没有人敢在她们面前撒野——就连说话也没有——“上层女人”们则解释为不屑。
她才在固定的座位上坐下来,蒋凤就说道:“你还在犹豫跳不跳槽?”
对于这样的突然袭击,她已经应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几乎没怎么想就直接说道:“是啊。我是觉得跳槽的条件不错,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喜欢。”
“你居然不喜欢?”江竹与赵蓉同时异口同声地说,“你是不是有被虐综合症?在这里的日子你不觉得难过吗?”
她顺着这话想了想,猛然发现思考的方向有些偏差。把胳膊肘撑在塑料桌上,望着盘子里的鸡蛋花喃喃自语说道:“我为什么会犹豫呢?跳槽是附合逻辑的做法,我肯定是在这里呆久了,思想上逐渐变得不理性了。”
“我们也在奇怪。”同事们做出一付好奇的眼神,一起撑在桌子上,兴味盎然地望着她,“来来,我们给你排排条件。”
江竹把一只鸡腿拨到她的盘子里说:“你看,这鸡腿就代表着你被挖过去,会得到更高的工资。”
赵蓉挟了一筷子鱼尾巴到她碗里:“这鱼尾巴代表着你能够有更广阔的水域,会有更大的发展,也代表着更多的责任。”
蒋凤把白米饭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她的托盘里,差点盖了她的菜碗:“这饭就代表着你会更快地成长,因为有着更多的动力。你现在看看,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愿意辞职?你还年轻,充满活力,却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发霉。”
她低头看着乱七八糟的餐盘,瞅瞅同事们说:“你们把吃剩的东西都给我……”
话音未落,同事们敏捷地起身,瞬间消失在餐厅的门口中,只剩下尚玫坐在座位上叹气。她把餐盘拨到一边,环顾四周。长于节食的“上层女人”们已经消失不见,大多返回了岗位。剩下的一些也离她远远的,当她做细菌一样。
她悄悄掏出手机,给方璐发了条短信:为什么要雇一个害你们撤柜的人?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复: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创造一个品牌吗?这比推销一个品牌要有意思的多,而且也更合适你不是吗?
推销与创造,确实更让人心动些。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感觉到心里蠢蠢欲动的小马在鸣叫了。也许她确实更适合去开创一个新天地,可是为什么在心中的角落里,还是有个不理性的小小声音粘在纽约之秋的地板上不肯离开。
下班后,晚上向杨梅提起这丝留恋时,“太后”果断地斩下案板上的白鸡,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大叫道:“把你粘在纽约之秋地板上的那块心给扔了!这么好的机会还罗唆个啥,赶紧给我去办了!”
这事便这么定了,干脆俐落,不容反驳。杨梅甚至还为此唠叨了整个晚上,再打电话给何欣让她来劝说,何欣虽然喜欢反抗戏码,可是事关好友前途,她到底还是不会发癫的。
尚玫灌了满耳朵的唠叨,那一丝心确实动摇了不少。吃完饭,她坐在新买来的实木桌前,定了定心,还是把那封辞职信写完了。放在桌上,似乎放下了一丝心事,一夜好梦。
尚玫带着辞职信去上班时,确实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现在辞职,绝对是个符合逻辑的选择。她该遵循理性的想法,而不去在意感性在心底丝丝不明所以的叫嚣。可是当无数斜调上至45度的嘲讽笑容扑过来时,她还是忍不住浑身不自在。以前明明不在意的,在这种时刻,就像是烫伤的舌头再吃刚出锅的鸡汤。
加紧脚步跑进位于停车场的办公室,一踏进去,她看见的是同事们笑容满面的表情。江竹抱着一大桶足有5升的冰淇淋送到她面前,一边叹气一边说道:“虽然时间很短,可我们还是很喜欢你的。当然,这是客气话,不要当真。实话是虽然你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可是我们还是不讨厌你。”
她抱着那重得可以砸死人的冰淇淋,艰难地挪至最里面办公桌的路程中,赵蓉在冰淇淋上搁了一块牛肉筋,在冰淇淋和牛肉筋后面说:“嗯,我们是很喜欢你的,至少是值一块牛肉筋那么多的喜欢。”
尚玫闷声闷气地说了句“谢谢”,摸索着走到办公桌边放下冰淇淋后,一转身,蒋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我会记住你的,至少你是唯一一个被分配来这里后,没有哭得出去的人。虽然我觉得你还是麻烦,可至少有你在,上面女人的脸看起来很有色彩。不过年轻人还是出去闯闯好,在这里时间久了,你也会变成发霉的。”
她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不用给我礼物了,蒋姐。你给了我许多指导,我很感谢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年轻人有前途。”蒋凤看起来很是心满意足,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留下她呆在原地有一会儿反应不过来。另一方面,也是她完全没想到同事们会如此体贴。在她看来,这些同事们没有在辞职时,一脚把她踢出去就不错了。“怕麻烦,要自立”可是蒋凤反复耳提面命的话;只不过尚玫从来没有遵守过。
她想到闺蜜们抱怨自己同事们的话:“会装作不小心倒掉我的茶,只因为我跟局长多说了一句话”,“把事情通通堆给我做,临下班才说今天帐不对”。相比之下,她觉得她的同事们,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当她被同事们欢快地推出门时,觉得放着辞职信的口袋重得像要撑破了。不过这份沉重很快便在出了办公室就被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