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将京中盛传的“战鬼”一说和苏可又讲了一遍。
老夫人问苏可的看法。
苏可耸着肩膀干笑了两声,“这是哪来的混话,侯爷在战场上奋力杀敌,血染战衣,那是拼着命锻炼出来的能耐,怎么好端端就成了战鬼。北境要是真有这等巫术,还至于惨败如此,早骑着马攻到京城里来了。这样诋毁侯爷的战功,只怕是……”
说到这里,苏可莫名想起一人,张着的嘴吸了口气,觉得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战鬼,怎么想出来的名字?!
“只怕是什么?”老夫人追问。
“只怕是侯爷的劲敌,羡慕嫉妒,故意放出这些混话来诋毁侯爷。”苏可此时心里真正在想——只怕是杜之落又出的歪点子。
那日在宫里,杜之落说了会帮忙想办法……
只是没料着会是这么胡闹的办法。
邵令航的肩背上有许多伤,大大小小的疤痕曾经唬得她一度忘了反抗。那时她便知“舟公子”不是个善茬,也不是个普通的皇商。后来知道他就是宣平侯,那些伤也就对上了号。
“战场上挣了命回来,却被说是借助巫术,侯爷心里不定多委屈……”
苏可神思恍惚,絮絮叨叨就将想的话说出了口。
老夫人抱着手炉的手忽然一紧,抬眼看了下苏可,面色微微转霁,“行了,事情已经出了,如今只能想法子补救。你们传我的话下去,谁再在府里谈论此事,哪怕是一个字也给我撵出府去。”
苏可和无双都领了命,府里一时都讳莫如深。
只是没料着,这事情竟然愈演愈烈。
早上来请安的时候,三太太鲜少的寡言。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从谨才书院回来,为了不耽搁他们的功课,三爷才请了西席先生。虽然马上就要过年,别人家早就闭馆,三爷却不放任。眼瞅着三房的两个儿子一个庶女都没有过来请安,四太太又如开屏的孔雀,老夫人的脸便垮了下来。
三太太咬了咬嘴唇,“外面盛传,侯爷……”
以为还是战鬼的事,老夫人蹙了眉,“没听下我的吩咐吗?我说过了,府里人再提此事,不管有没有脸面的,一律都给我撵出去。”
三太太哽住了喉,还欲再说,四太太却在旁边插了话,“这回可不是之前那桩事了。”她嘴唇微嘟,“外面盛传,侯爷克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相比而言,“克妻”显然是比不上“战鬼”来得让人唏嘘。
但事情的转折却因老夫人一时难压心火,让人备了轿,直接去了钦天监。
叶监正一把年纪,和去世的老侯爷交情很好,见老夫人来,亲自出来相迎,不敢怠慢。着人批八字,一道道命格算下来,脸上越来越黑。将老夫人请到一边单独叙说,只八个字——天生孤寡,命中无解。
众人不知道叶监正批下的命格到底是什么,但老夫人从钦天监出来就晕了过去。
于是这“克妻”的名声就落下了。
后来又有好事之人翻出了旧账,说邵令航从北境归来,皇上意欲指婚宁王的小郡主,那时候似乎就传过邵令航身上戾气重。为此,邵令航还南下祭祖,躲避风头。
纵然“战鬼”一说多有玄乎,但邵令航的战绩却是实打实。杀了多少人,手上染了多少血,就算对方都是敌寇,就算是为了保护百姓守卫城池,可到底也是杀过人的。还成百上千的杀过。
于是,年前喜庆的氛围就这样被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来惨烈到什么地步呢?说邵令航命硬,老侯爷之前身强体壮,说走就走了,或许也与邵令航脱不了关系。还听说老夫人给侯爷送了个通房过去,结果那通房过去就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十多日。现如今连老夫人也病下了……
“不过是一些是非之人的谣传,母亲怎还当真了。一切保重身子要紧。”知道老夫人晕在钦天监门口,邵令航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还穿着演武场的劲装,直接骑马回侯府。
一连几天,邵令航侍奉在侧。但同苏可之前一样,有心结在,病总是不容易好。
旁边的三太太也一味地劝,“侯爷说的是,您别钻在牛角尖里。横竖您硬朗起来,过年间神清气爽地去各府里走动走动,这流言自然也就破了。”
可是老夫人不知怎的,像是被心结魇住了,有时胡言乱语,有时又黯然垂泪。
身边一直有人在规劝,但都不起作用。后来为了避免伤神,邵令航也不让人进来探视了。
梁瑾承算是第一时间过来的,但诊断来诊断去,老夫人的身体并无特别大的症候。只要人打起精神,进些饭食,应该并无大碍。可就算这样,几天下来,老夫人吃什么吐什么,老态龙钟,精神厌厌。
苏可和无双白露日夜不歇的照顾着,逮着了机会,苏可趁夜色将邵令航推进了无人的耳房里。
“您实话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您搞的鬼?”
耳房里没点灯,压在门扇上的邵令航,面色不明。苏可只瞧见他喉结上下耸动,却一个字都不言语。苏可咬住下唇,眼圈逼得泛红,攥起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的胸口上。
“你怎么能这样,老夫人年纪大了,经不住你这样吓。倘若真有好歹,你让九泉下的老侯爷如何瞑目?你自己不愧对吗?你让我以后怎么在侯府里待?咱们之间本就隔着身份地位,你确定心思的那天就清楚得很。你说有办法,我信你,可你不能这样不择手段。老夫人对我很好,即便不答应你我之事,她也并没有心思将我随意打发。如今病得迷迷糊糊的,年纪又大了,要是……要是……”
苏可说不下去,眼泪鼻涕流了一通。
从相识以来,邵令航从未见过苏可这样崩溃。他伸手将苏可揽到怀里,苏可挣脱了两下,可是邵令航的力气很大,把她压在胸口,大手不停地抚着她的背。
“事情起先不是我做的,只是外面流言飞飞,我,推波助澜了一下。”
苏可抬头看他,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苏可看着他的眼睛,抽泣渐渐小了。
他并没有撒谎。
“那钦天监的事呢?”苏可质问,“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没见过世面吗?钦天监那帮老牛鼻子,各个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从他们嘴里就说不出一个不好来,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天生孤寡,命中无解’了?”
邵令航低头看着她,这样近的距离,她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梨花带雨的模样惹人心疼。
他唇角漫着苦意,静默了许久,才慢慢张开了口,“要是这命格是真的呢?”
☆、第066章 最富有的乞丐
“要是,这命格是真的呢?”
苏可仿佛能看到邵令航周身笼着的那层无奈,似笑非笑,啼笑皆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想事事周全借此兴风作浪,没曾想反把自己折进去了。
苏可扯着嘴角来了一句,“偷鸡不成蚀把米。”
邵令航也扯着嘴角奉陪,“赔了夫人又折兵。”
苏可淡淡看他,廊庑下的灯笼隔着门扇投过昏暗的亮光,邵令航倚门而靠,背着光,模样却异常清晰。苏可的两只手都被压在他胸膛上,两人贴得太近,呼吸相抵,手掌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我得回去了。”苏可偏过头。
邵令航并没有松手的打算,胳膊勒着她动弹不得,声音低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苏可躲着他的气息,“什么问题?”她已经回想不起来。
邵令航一字一句地说:“要是,钦天监批的命格是真的呢?我天生孤寡,命中无解。我戾气过重,会克所有亲近之人。”
苏可平静地听着,却再没有下文。该问的没问出口,话语就戛然而止。
她目光直视,视线正好落在他圆领衫内露出的白色中衣领口,用银线绣着连云纹,精致大方,贴合着他的颈项。褪去戎装,换下劲衣,他是个典型的世家子弟,生活精细,举手投足养尊处优。
这是本来的他,旁人眼中的纨绔,发小眼中的桀骜。这才是他应该的样子。
可是边境纷扰,门庭利益牵扯,他得抛去平日里的风流倜傥,骑着马扛着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说他杀了成百上千的人,可是他保卫了疆土和百姓。他散去了福气,换来周身戾气,这也不是他想的。如今一道命格就将人判死了,这和冤假错案有区别吗?人就靠着一副八字过日子吗?
苏可推了推他,身子往后撤,他勒在她腰背上的手顺势便落了下来。
苏可身子一僵,片刻后敛了脾气,咬着牙道:“您可有真有能耐。杀了成百上千的人都不怕,怕一个钦天监老牛鼻子的话。”
邵令航倚在门扇上,身子懒散,声音不温不火的,“我不怕,批的是我孤寡,也没批我早死。”
他的话仍旧含着半句不说,战场上那么杀人如麻,现下怎么就婆婆妈妈起来。
苏可挑了挑眉毛,干脆利落地问他,“如果我早死,侯爷还会再娶吗?”
邵令航显然没意识到她会这样问,眼睛撑大几分,晃了会儿神才急急答道:“不会。”
“若是一直没有子嗣来继承爵位怎么办?”
“三哥有两个儿子,能否过继继承,也要看皇上的意思。但大约不难办。”
苏可扬了下巴,“这不就结了吗。”
她坦诚直率地看着他,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动摇和猜疑。她是个喜欢留后路的人,这毛病有好有不好。可在犹疑不决之后,只要坚定了想法,她就变得无畏起来。
这无畏落进邵令航的眼中,周围一瞬都没了声音,耳畔只有咚咚的心跳声。
此时他才轰然醒悟。他的命很差吗?如果真的很差,那就是将之前所有的运气福气都积攒起来,一次性散掉,只为了能遇到眼前这么一个人。他成了命运上的乞丐,却也是最富有的乞丐。
“可儿……”他抬起手来想要拉她,可两个字才刚喊出来,手背便被狠狠拍了一掌。
苏可横眉厉目的,用眼神警告他闭嘴。
屋外有脚步声经过,小丫头打着哈欠,渐渐行远。
苏可板起脸来,“这阖府上下也就你这么叫我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吗?”说着哼了一声,“当初是谁嚷嚷着要全名全姓的喊我,还说我仗着家里人的脸面……有本事你也别这么叫啊。”
邵令航嘴角上噙着笑,仍旧伸手去捞她。苏可要躲,但不够他眼疾手快。
他的身子很暖,紧紧贴着,像靠在火炉上一样。手臂勒着她的腰,发了狠劲儿,透不过气的同时,腰也快要折断了。苏可从他胸口里转过头,堪堪呼吸了两口气,扯着他的衣裳拽他。
“我得回去了……”
他将脸埋进她的发丝,呼吸打在她脖颈上,好声哄她,“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
无双已经连白带黑熬了两天,苏可回去的时候,无双的上下眼皮正在打架。苏可让她去睡会,老夫人这边有自己看着。无双瞧她精神尚可,点点头去暖阁眯了会儿眼。
不多时候,邵令航施施然进来,瞧了瞧老夫人的情况,转身时颇有深意地看了苏可两眼。
结果被白了一眼。
不就是抱得时间久了一些,然后一时没克制住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吗,瞧这气的。
——下回不这样了。
——你还想有下回?
——连孤寡命硬都不怕了,你何必这样对我。
——你无耻。下流。
两个人无声的用眼神交流着,剑拔弩张之际,床榻上的老夫人突然传来沙哑的喊声。
“侯爷……侯爷……”
邵令航几乎是一个箭步冲过去,握住老夫人的手,急切地应着,“母亲,我在这儿呢。”
但老夫人并没有醒,她的口中仍旧念着“侯爷”两字,眼皮下眼珠不停滚动,应该是在做梦。邵令航唤了两声,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侯爷”喊的应该不是他。
“母亲,母亲您醒一醒。”邵令航推着老夫人的肩膀,唤了四五声,老夫人终于转醒。
刚睁开眼,眼角就有泪滑下来。但是看到邵令航,老夫人多少觉得欣慰。
因为出了一身汗,苏可帮着老夫人擦拭了一下身子,又换了中衣。许妈妈已经睡醒了,过来帮忙换了被褥。等都办妥,老夫人再次睡去的时候,天都已经放亮了。
无双来替苏可的班,前后算算,苏可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合过眼了。
简单收拾了下,苏可身子发沉,打算不回福家,就在外间的大炕上眯眯眼好了。只是刚躺下,窗根下传来说话声。听着是白露和许妈妈,为着什么争执不下。
苏可掀了门帘出去,两人的手里正在抢夺一把个头不大的铁锨。
“这是怎么了?”
白露跺着脚,“天还没大亮呢,这乌漆墨黑的,许妈妈非要去后花园找什么梅子酒。天这么冷,雪还没有化,万一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