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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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穷处-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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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虹果然在里面。她在看一本画报。
  我走到那张桌子前,她也没有抬一下眼皮。我咳嗽了一声,她依然没有抬头,只是冷漠地说了句:“你来了。”
  我发誓,这辈子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冷漠的人,马莉莉应该对我冷漠了,但与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较起来,我在刚到时李市所遭遇到的那点冷漠真的算不了什么。坐在大班桌后面的女人像雕塑一般,没有任何面部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悲哀,没有愁闷,也没有伤感,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丝生气,我怀疑她真是一具腊像,也许的是一具僵尸。不知何故,面对一个这样的人,我内心陡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听是否在听,我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知道你还恨着我。你应该恨我。你恨我说明你心里还有我的位置在。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恨自己。我当初干吗要对你承诺说你会成为歌星,你会幸福的呢?要是我不对你许诺你会有一个光明前途的话,你后来就不会经受那么多的磨难了。也许,你早已嫁作他人妇,过上了实实在在的幸福生活,虽然穷一点,但会很充实。是不是?……”
  接下来,我讲述了那年离开君山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她的思念,以及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在我内心所激荡起的巨大波澜,还有后来为了不让她失望,我是怎样殚精竭虑地帮助她,甚至不惜采取那些欺骗她的手腕的……;我讲到了她每一次不辞而别后我是怎样牵挂她、寻找她的,以及每一次重逢之后我的喜悦和担忧……最后,我总结性地说道,“思前想后,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我应该是对得起你的。”
  我以为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多少可以让覃虹有所反应的,可是,当我后来越说越激动、连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时,她仍旧是无动于衷,依旧是那样耷拉着眼皮,目光盯着画报,一动不动。这下,我心里完全没了底气。
  “完了?”覃虹终于放在画报,扑闪了几下长睫毛,怔怔地望着我,我感觉她的眼睛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我局促地点点头,摸起一支香烟,点上。
  覃虹起身离开大班椅,朝门口走去。我扭头跟随她的背影,现在我才看清她下身穿了条黑色的尼裙,一双棕红色的高跟皮靴踩在桃木地板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走到门口,她停住,伸手将虚掩的房门关紧,还按了一下反锁按钮。这个女人想干吗?我好奇地注视着她的举动,只见她又转身朝这边走来,拿起桌子上的空调开关,再次转身朝那边走去。靠近窗户那边放着一圈黑色的真皮沙发,中间有张玻璃茶几。覃虹在正对着空调柜机的那张三人长沙发上坐下来,扬了扬手里的遥控器,只见“滴”的一声,空调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随即开始运转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这间办公室里的空调一直没有打开,那么,适才为什么我会感觉到燥热不堪呢?在暖气扩充蔓延到整个屋子之前,我决定起身告辞。覃虹斜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大概是我开门的声音让她有些惊讶吧,她睁开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好象欲言又止。我砰地带上房门,朝楼梯口走去。老实说,这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怒火,这怒火不是源自她那样的态度,而是缘于我刚才那段滔滔不绝的表白,我干吗要说那些话呢?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下楼梯时我忿忿难平,一拳击打在墙壁上,指关节发出一声脆响,疼痛迅速传遍了周身,但很快痛感就消逝了,我继续朝下面走去。真他妈的失败呀。我想起昨晚躺在床上梳理出来的那些推断,刚才我怎么没有对她讲出来呢?不,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承认失败,至少我还要有所反击。想到这里,我止住脚步,在阶梯上坐了下来,又抽了支烟,然后重新转身上楼。
  门没反锁。轻轻一扭就开了。
  房间里已经很暖和了,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见到我又回来后,覃虹伸手在面前扬了几下,好象烟雾使她一时没有看清楚我似的。她已经脱下了那件棉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毛衣,胸脯曲线曼妙无比。我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也点燃一支烟。
  我狠狠地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摁灭烟蒂,清了清嗓子,再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过,这次我的语气变了,不再像刚才那样深情并茂,语速也变了,不再像刚才那么急促,而是慢条斯理,如同一个老道的探员,边讲边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我把昨天晚上精心梳理出来的那些推论和盘推送到覃虹面前,末了,我笑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留意到,在我推论时,覃虹一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移开一下,等到我给出“你,只有你才是那个写信人”这个结论时,她站了起来,抱着圆润的臂膀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空隙里走动了三个来回,最后在我的正前方停顿下来。我看见她的裙摆、膝盖和闪亮皮靴,我低垂着脑袋等候着她的回答。
  “张望。”覃虹在叫我的名字,我抬起有些昏沉的脑袋,打量着伫立在烟雾中的女人,灯光从她背后射过来,我看不清她脸部的表情,但她哽咽的语调说明她这一刻很悲伤:“这样吧,张望,为了让你不至于彻底失望,请你现在过来把我操了吧,我一定会给你怀一个儿子并抚养成|人的。来吧。”
  说完,她开始脱衣服。
  我目瞪口呆,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感觉体内的血液像岩浆一般直往上翻涌。只见覃虹默默地站了起来,先将穿在羊毛裤外面的裙子脱下,然后又坐下去开始解皮靴的拉链,接着又举起双臂将毛衣从头上脱下……她镇定地宽衣解带,似乎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中。我看见被覃虹丢弃在沙发上的衣物越来越多,直至粉色的底裤、胸罩,她每扬一次手臂,就有一件衣物脱离她的身体……
  当她安静下来时,我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双手交叉抱着自己饱满的Ru房,冷漠和轻蔑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毫无瑕疵的玉体就这样完整地最后一次存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由清晰到模糊,最后给我致命一击。
  外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我犹疑着拉开房门一看,居然是阿修找来了。
  阿修进屋后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用手在面前扇来扇去。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烟缸,里面塞满了烟头,就皱了皱眉头。“起来吧,请你吃饭去,”他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眯眼问道,“怎么没找家好一点的宾馆啊,住这破地方?连空调也没有……”
  我缩了缩肩膀,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呵呵,对面就是‘无限空间’呀,多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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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修起身走到窗前,朝街对面深情地看了一眼,说道,“唉,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明白,把这家美容美发店转让掉是否划算……”
  我点了支烟,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阿修淡淡地回答,“这里是君山呀,你以为是武汉?”
  现在我脑子里面很乱,太阳|穴咚咚地跳,我用拇指来回按压着,一边找话说,“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我咕哝道。
  “那你和杨老师为什么结婚?”阿修冷笑着,反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一下,阿修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既然你不爱杨芬,又与覃虹胡来,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拼命维持业已破碎的家庭生活呢?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难的是,无论我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没有说服力,首先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只得选择了沉默。
  阿修看了看手表,说道,“时间到了。你起床梳洗一下吧,我先去了,你随后来‘鸿运酒楼’找我。”
  去了我才知道,我这次来君山想见的人都在场。覃虹见到我后表情非常平静,好象下午那事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把孩子也带来了,一个三岁左右长得眉目清秀的男孩,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保姆带在一边玩耍。覃虹和阿修分坐在沙发两端。我走进包房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多么貌似和谐的三口之家啊。我的目光自然落在那个男孩的身上,他手里拿着一辆红色的玩具跑车,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目光清澈之极。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蹲下去,和颜悦色地问孩子。
  “君君。”男孩紧攥着玩具车,怯生生地回答。
  我抚了抚男孩的额头,将目光投向覃虹,她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有些迷惘了。而阿修呢,自打我进来就见他一直在看菜谱,没有抬过一下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沉默。每个人都在可怕的沉默中搜肠刮肚,寻找打破沉默的话题。实际上,我可以问问他们的生意状况,还可以谈谈君山这些年的变化,等等,但是我最终选择了沉默到底。房间里空调发出嗡嗡声。君君在地板上撅着屁股追逐他的跑车。服务员进来摆餐具,问是否可以上菜了,阿修说了声“可以”,又继续翻看着那文件一般的菜谱。这时,覃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小兰,等会儿菜上来后,你用盘子夹些菜来这边陪君君吃,吃饱了回家睡午觉。”小兰是那保姆的名字,听见主人的吩咐后,就起身带君君去外面洗手,准备吃饭了。
  保姆和孩子一出门,覃虹就招呼我们坐到桌子旁。
  “你都看见了,君君和你毫无关系。张望,你来君山,我们欢迎你故地重游,但所有的事情都到此为止。吃完饭,你就开车回武汉吧,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覃虹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向我讲明了以下几个问题:
  1 君君肯定不是我的儿子;
  2 这是我第二次来君山,她请我吃饭,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3 她和我之间的事情已经彻底了结,希望我今后不要再打搅她的生活;
  4 我是有家室的人,应该尽快回家过年。
  这时保姆推门而入,君君跑到覃虹与阿修之间站着,张着粉红的嘴唇,阿修夹了块卤牛肉,塞进了孩子的嘴巴里。我看见覃虹脸上再次闪过一丝微笑。
  等保姆带着君君一出门,覃虹说,有件事我如果不说出来,你们两人可能会相互猜忌一辈子的,今天是个合适的机会,你们听好了——“三年前的那天我决意离开武汉,回君山开家自己的店子。那天早晨,我收拾好了行李就打车来到了汽车站,买好票后上了车。同座的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腆着一个大肚子,身边竟然没有任何陪护的人。我感到非常奇怪,就和她闲聊。女孩说了几句话就眼泪婆娑的,在我的追问下,她告诉我她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可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坚决不准她把这孩子生下来。可怜的女孩本来要去做引产手术的,犹豫来犹豫去,结果错过了最佳时机,没有医生愿意为她做这个手续了。女孩的家在武汉,和那个男人好上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为她租的房子里。她怕家里人知道她怀了孕,已经有半年不敢回家,而男人威胁说她若生小孩今后就再也不管她了。女孩在绝望中多次想到过死,但每次只要一将手掌搭放在日渐隆起的肚皮上面,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眼看产期临近,女孩决定去外地找个陌生的环境把孩子生下来。我问她离产期还有多久,她说就这几天了。
  “汽车驶下高速公路后不久停在一座加油站门前,旅客下车吃饭。将近一点钟了,大家都饿得饥肠咕咕。我问女孩想吃点什么,她摆摆手,说不想吃,想去上厕所。于是,我扶她进了公厕。从里面出来,女孩突然捂住肚子,脸上的表情极其惊恐,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喃喃道:羊水好象破了,大概,大概要生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路上吧。我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跑上车把我们俩的行李都拿了下来,然后去停车场找到一辆停在那里的小车,向主人说明了情况,恳求了半天,人家才答应把我们送到三公里之外的一座镇卫生院去。我记得那个镇子名叫‘花果镇’。
  “当天晚上,孩子就出世了,所幸母子平安。我一直陪护在这个女孩的床边,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她在替我承担苦难……”
  讲到这里,覃虹目光如炬,盯着我,足足有五秒钟。之后,才垂下眼皮,继续说道:“一周以后,女孩搭上了回武汉的班车,而我带着她的孩子回到了君山。这就是君君的来历。”
  我和阿修都傻乎乎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半晌没有说话。后来,覃虹去了趟洗手间,等她眼睛红红地回来,我和阿修已经喝醉了。
  腊月二十八日,天刚蒙蒙亮,我收拾好行李离开君山。街道上雾气很重,能见度不过十来米。我打开雾灯,看见几条狗悠哉游哉地行走在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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