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相抵,他的一双眼漆黑如夜让人望不见底,羽歌哭着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像丝萝一般攀附着这个拥着她的男子,就像从小到大容姑告诫她的,作为教坊司的人,生生世世都属于皇宫。
他横空抱起她,她凑到他耳旁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如同蛊惑又像是飞蛾一般细细喘息:“宋斐,那么今晚就带我走吧。”在这个雪夜里,在这座如同冰封牢笼中,就像一对飞蛾在扑火前的夜交颈缠绵,抵死不悔。?
☆、嫁娶不须啼
? 光帝熙合十年,北狄骑兵骚扰南夏边境,朝中大臣世家公卿竟通通主张求和,更无一名武将请缨上战。
萧殷下朝后阴着脸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只留下宋斐一人在殿中。萧殷拿起案上的毛笔大大小小写满了一沓宣纸的忍,从午时到戌时,脸色才稍稍转好。他静静道:“宋斐,朝中无能臣,寡人应怎么办?”
良久不见人回答,他抬起头看着发神的宋斐,皱眉说道:“宋斐!”
宋斐醒过神来,抱拳行礼说道:“微臣在。”
萧殷重新提起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有事情瞒着我。”宋斐闻言紧紧握住剑鞘,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下。萧殷一愣,他从未见过宋斐这么凝重的时候。
空旷的殿堂上宫灯寂静的燃烧着,四方的墙壁上分别雕刻着饕鬄的样子,有源源不断的细水从饕鬄口中流出来,流进下面的鎏金缸中,宫人便凭借着缸中的水线来授时。
“陛下猜得不错,微臣有事情瞒了陛下,如今想给陛下坦白。”宋斐低着头单膝跪在冰凉的石板上,额发挡住他的眼睛,静默得像是锋刃上延伸出来的寒意。
萧殷坐在软榻上,身子笔直,在案上龙飞凤舞地练习字体,“哦?说来听听。”
“早在年少时期,微臣便与羽歌相知,并非不识,”他对着坐在案阶最上方的萧殷,不动声色的表情一如既往,他静静道,“陛下,微臣记得当年微臣因护驾重伤时,您曾在榻前许臣一诺,现在,臣望陛下答应臣一个请求。”
萧殷拿着饱蘸浓墨的笔的手闻言一顿,便有一滴墨点在宣纸上,差点便已完成的一副字便生生坏了气韵。
他放下笔,不知喜怒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宋斐薄唇紧紧抿成一根线,如刀刻一般。他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看向萧殷,目光灼灼:“我要带她走。”
萧殷踱步到窗前,推开合得密实的窗子,便能听到雪落到房檐上簌簌的声音。
不知不觉,琼楼玉宇便被笼罩在初雪中,洒下一片银辉,美虽美却显得格外孤寂,这大概是这个冬天最后的一场雪,他伸出手接过一片雪静静道:“但她注定属于这里。”
“可是她不快乐。”
闻言,萧殷一愣,昏暗的灯影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莫测。
他的脑海里突然忆起那年羽歌在琼花树下跳舞,带着天真明丽的笑,让看见的人轻易便失了分寸。可是,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她那样笑过,剩下的便只有话语里的恭顺和眉宇间的小心翼翼。
“陛下,微臣从没有求过你什么,但这回,微臣求您,让我带她离开这里。”宋斐低下头眉目轻触恳切地说道,他闭上眼,明明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可是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如同背负着枷锁的人解开那束缚,嘴角抿成一条线,带着微微的上扬。
流水从饕鬄口中流进鎏金缸中潺潺的声音,不绝如缕,在空旷的四周似是回响,殿阁中静得可怕。
“寡人可以放她离开,但是,单凭一个许诺是远远不够的,”宋斐微微皱眉,看向萧殷,只听他指着挂在墙壁上装饰的地图淡淡吐出两个字,“燕国。”燕国,与南夏比邻的国家却是一颗不定时的炸药,附属于北狄是它能随时攻打南夏的跳板。
他紧紧握住手却见萧殷把玩着大拇指上鸽血一般艳红的扳指,淡淡重复一遍,“寡人要你替寡人除去燕国这块跗骨之疽来换她。”
语气何其云淡风起,仿佛在要求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宋斐的脸色一下子刷白,除去燕国不能通过兵家之法,否则便给了北狄名正言顺的出师理由,这点萧殷和他不会不知道。
既然不能从外着手便只能从内逐步击破,这就如同千年古树的道理,根茎纠结错盘不知在地下已伸到了何处,外在的风力又怎会轻易动摇根本,相反的是,若是虫蛀在树心,一日复一日地腐蚀,要不了多久便会枯萎死去。
“怎么,害怕了?”萧殷扫了眼他的脸色,嗤笑地说道。
谁也不知道这会花费多长的时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但若论蛰伏潜藏,萧殷知道,他手中可用之人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宋斐,成为南夏安插在燕国最深的暗棋而又有所牵制,无非是最好的人选,“寡人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但只有三天。只要你愿意,羽歌,寡人可以放她自由。”
宋斐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说道:“不用三天,微臣愿意。”
宫灯里的灯芯兀地扑闪了一下,引得火苗颤动,萧殷眸色暗得不见底手渐渐握成拳,青筋如同老树的枝丫布满他的手背,却只听宋斐说道,“恳请陛下在此期间照顾羽歌。”
“去吧。三日后会有人接应你。”萧殷淡淡说道,嗓音中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宋斐双手握剑行礼,利落说道:“微臣遵旨。”
等到他离开,有守夜的舍人趋步走上前来,细声说道:“陛下,夜色已深,皇后娘娘已差人过来问了几道,洛贵妃也来过几趟,不知陛下想要去哪处?”
哪里想萧殷听到后,双手撑着案几似是魔障般笑出声来,却下一刻把案台上所有的东西摔下来,那舍人跪在地上吓得已是三魂去了六魄。萧殷一把揪起舍人的衣领,怒极反笑,问道:“你说,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了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连自己的国土都不能护一方安宁的君王,又算什么君王?”
舍人抖得像个筛糠一样:“陛下,奴才本就不是男人,这哪里知道。”
“滚!”萧殷推开他,胸膛起伏不定,他抬起头看向那副挂在墙壁上安静的地图,双手紧紧握成拳,嗜血一般的目光盈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寡人要问鼎中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又有何惧!”
冷宫内,阿福正在为羽歌生火盆,火星从木炭里缓缓跳跃。
羽歌坐在床上托着腮脸上是温柔的笑。宋斐悄悄来到房门口,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蓦地觉得温暖,只听阿福笑着对羽歌说道:“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了,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羽歌俏脸上有一层胭脂一般的薄红,不知是不是被火光映着的缘故,“阿福,这样做是不是很冒险?可是……你会一直帮我的,是不是?”
阿福拍拍她伶仃的肩膀,白净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
宋斐站在门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两人一惊看向他。羽歌脸上绽开明丽的笑,阿福看了看宋斐又拿眼神示意羽歌,羽歌冲他轻轻摇摇头;阿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对宋斐说道:“洛贵妃那里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走到床榻前,宋斐坐在床畔手拂过羽歌的脸将她耳畔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眼神寂静温柔。
“我有事情和你说——”却是两个人的声音,羽歌扑哧一笑,说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先说吧。”
宋斐握着她的手,“陛下要我去完成一件任务,我去了他便答应我给你自由,到时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羽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闻言睫毛一颤,勉强笑道:“你要离开多久?”
宋斐摇头:“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他不再说下去,那分明是个无限的期限,但如果再那样的无限里能有一点希望,他愿意为了那一点希望付出所有代价,“如果你不愿意等我,又或者我死在异国,陛下已经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想离开或是留下,都随你的心意。”
羽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摇头说道:“我等你,不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就在这里等着你。”
宋斐闻言轻笑她的倔强,骨节分明的手摸着她的长发,静静闭上眼,拥着怀里的女子享受离别前的短暂的温暖,“别傻了。”
他和羽歌自少年相识,他知道怀里的女子有多么盼望自由,多么想要脱离汉宫这座牢笼,回到她的故国。
良久过后,“记得,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怀中女子恍若睡熟,宋斐轻笑,低下头在她青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滚烫灼人。
黎明前天空尚未出现鱼肚白,羽歌听到屋门关上的吱呀声时,一行泪从一直闭着的一双眼中淌落。
她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被子中,手轻轻摸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孕育着。
她躲在被子里攥着那被角,又哭又笑:“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我在这里等着你;我和孩子在这里等着你。”?
☆、愿得一心人
? 随着时间的推移,羽歌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虽然没有人在意冷宫里一个被废掉的妃子,即使阿福千方百计地挡住消息但始终有人注意着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比如萧殷,比如后宫中的嫔妃。
阿福为她和孩子在冷宫中中了几树琼花,原本冷宫里的花草因为没有人打理所以长得茂盛而肆意。
羽歌最喜欢的就是在树下纳凉为肚子里的孩子哼着白头吟,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些不知名却茂盛而肆意的花,不同于皇宫大院之中的规矩框条,那般肆意而活,是她羡慕不来的自由洒脱。
门外舍人唱和: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绿嫔娘娘驾到——
洛贵妃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冷宫,一眼便瞧见羽歌对着肚子微笑说话的模样,长眉微挑对身边的皇后说道:“姐姐,绿嫔可是亲眼看见那贱人怀了孩子后落红的。按理说,落了红那孩子是保不住了,可是如今那肚子——”说着,眼睛斜瞥了一眼身旁的已是嫔妃装扮的绿芙。
绿芙连忙点头,对皇后唯唯诺诺说道:“娘娘,嫔妾亲眼看见那日羽歌在冷宫里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身下的裙子已经出现了血迹。”
皇后听着两个人一唱一和冷着脸一直不说话。
羽歌听见唱和本就一惊,下意识地摸住自己的肚子,一张脸似白瓷一般不见血色,她走上去行礼不卑不亢:“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今日来冷宫,不知道有何见教?”
皇后盯着羽歌的肚子,目光绵绵如针,伸出手想去摸却被羽歌躲开,“本宫算了算日子,十月怀胎,还有两个月便是妹妹临盆的日子,但妹妹这肚子可不像八个月的身子。”
羽歌轻轻一笑,摸着肚子说道:“许是孩子还不想这么早就出世,又或者是知道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暗中做了手脚。”
话一说,洛贵妃和绿芙瞬间变了脸色。
洛贵妃对她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皇后冷冷,一派正宫之主的威严,说道:“本宫今日不带御医来是想为陛下和你留点尊严,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陛下的孩子,都不能留下。”
看到羽歌眼中的慌乱,洛贵妃退了一步冷笑,啪啪手掌身后便有两个仆妇端着一个食盒走出来,她扬眉,眉目虽漂亮却是带着恶意看着羽歌说道:“您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得宠的夫人吗?本宫今日就是把你弄死了,陛下也不会知道!依本宫看来,你肚子里的根本就不是陛下的孩子!”
羽歌的脸刷的一下惨白,捂住肚子惊恐地看着那个食盒,踉跄地往后退去。她的反应严贵妃都看在眼里,底气更是大了些:“把这碗堕胎药给她灌下去,一碗不够就灌两碗!”
阿福挤开宫人挡在羽歌面前,想要拦住仆妇,对洛贵妃哭着求道:“求娘娘高抬贵手,求娘娘高抬贵手,放过无辜的孩子吧!”
皇后皱眉,“把阿福拖下去!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身后出来两个舍人一人拉住他的一只手把他带出了冷宫。
洛贵妃从食盒里拿出装着墨色汤水的碗递给绿芙,“去,给她灌下去。她的孩子根本就不是陛下的孩子。”
两个仆妇便走过去架住挣扎的羽歌。绿芙惨白着一张脸,哆嗦地接过汤碗,一步一步朝羽歌走过去。
羽歌披散着头发,冲绿芙哭道:“不要、不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它是无辜的!绿芙,求求你,看在同门十年的份上,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绿芙颤抖着将汤碗送到羽歌嘴旁,旁边两个仆妇一个抓住羽歌的头发,一个捏着她的嘴巴。皇后平静地看着一切,而洛贵妃则面带嘲讽。
此时,门外又有舍人唱和:陛下驾到——
绿芙一惊,那汤碗便从她手中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