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几个孙子叫我爷爷,是我教他们的。那些小伙子是农民工的孩子,在这块地方长大。他们从来没上过学,因为上学也没用,全是智障,智商发育最高的相当于五岁小朋友。大量出现这类孩子的原因,是在这里变成破烂山以前,曾经有个养鱼场,为了让鱼长快点儿,老板不知往池塘里投放了什么化学制剂,让鱼苗三天就能长到五斤来重。可吃了这种鱼以后生出的孩子都比较低能,前些年北京大量出现白痴孩子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在鱼场工作的农民工则是第一批受害者,集体性地生出了低能儿,他们认为这地方风水不好,就把孩子随便一扔跑了。老板赚了点儿钱,又到温州做劣质西服去了。只剩下这些孩子被当地一个老头带着,组织他们种地,后来老头死了,这儿改成垃圾场,就由我收留他们。”
“敢情你丫还是一慈善家呢。”张彻说。
“扯淡,没发财之前用不着那么虚伪。”老流氓说,“我就图他们不要工资,否则雇些个外地老冒儿也得花不少钱呢。这些孩子也没名字,当初可能有,后来也丢了。我把他们称为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认为可以把他们集体称为垃圾之鬼。”张彻说。
“由垃圾人类处理人类的垃圾太合适了。”老流氓说。
“你丫最近说话怎么那么富有哲理啊?”我问。
“都是生活中的一些感悟。”
“别逗我乐了。”
“那你要找我们做什么?”我问,“既然你已经有了不需要付钱的劳动力。我们虽然也是流氓无产者,但浑身小资产阶级习性,不服从指挥又追求享受,雇我们你不亏了。”
“有些活儿那帮人干不了。”老流氓道,“在知识经济时代,勤劳勇敢的###满街都是,但一无是处。光教他们把完整的电器分门别类地放好,就花了两个月工夫,告诉他们桌椅板凳需要四条腿用了一个礼拜,对这帮低端劳动力,你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即便如此光卖旧货能赚几个钱?而且在这里找出一件完好无损的东西又太难了,我干了这么长时间,只找到这么点东西。所以我决定拓展业务,充分利用资源。”
我看看不远处的家具电器,虽然数量不少,但一两年内只有这点收成,大概也赚不了钱。
张彻说:“你是想——把报废的电器拆开,卖里面的原件是吧?”
老流氓说:“聪明。所以这活儿非你出马不成。”
我问张彻:“你会这个?”
张彻说:“一直没告诉你,我懂电工。”
老流氓说:“那是,技术一流。以前帮我修过收音机,经他改装之后还能收听敌台呢。”
14老流氓和波罗乃兹汽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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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他弹吉他的笨样不禁诧异:“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那俩手除了善抡链子锁之外和偏瘫差不多呢。”
“有的手天生适合干有的事。”张彻借点烟的功夫用打火机照亮他的手,无可奈何地展示给我们看,“可适合干的你不喜欢,不适合的却喜欢得不行,那才是悲剧。我虽然学不会音乐,可就是想弹。”
“别难过天道酬勤,”我只能说,“祝你八十岁能完整地弹下来《铃儿响叮当》这首世界名曲。”
“怎么样干不干?”老流氓问张彻,“你是技术总监,无需你们几个动手,看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干就行。”
“光问我不行,得问我的战友们。”张彻说。
“干嘛不干,有钱就干。”我问动物般的女孩,“不能老让你弄钱去再说你现在还间歇性失灵——对吧?”
动物般的女孩抽着烟说:“那是,反正我哪儿呆着不是呆着。”
“黑哥也没意见吧,反正哪儿死不是死。这儿可供自杀的东西多了去了,可以让你慢慢挑选,终有一款适合您。”张彻问黑哥。
黑哥摊摊手:“我都要死的人了,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那成,成交。”我对老流氓说,“你给多少钱?”
也没讨价还价就谈妥了价钱,老流氓每月给我们五千块一般等价物,并提供雨衣墨镜头盔等一系列防护用具。我们又坚持要“解放牌”小卡车每天送我们回家,因为我要弹钢琴,张彻对吉他贼心不死,大家都要洗澡享受奢侈的生活。
老流氓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算作定金。他真诚在先,我们也不好意思,张彻提出到山上看看,考察值得利用的电器的大概数量。我们走出山谷,冒着风尘爬到山上,看到张彻所谓“垃圾之鬼”正匍匐在垃圾堆上,两手乱摸。
“这儿风太大,脏东西多,不把眼睛也蒙住迟早得得病,所以只能这么干活。”老流氓说。
那些垃圾之鬼像失去导盲犬的盲人一样,趴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废弃产品上摸索,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只有黑雨衣在风中猎猎抖动,也许他们将以这种方式终此一生。
考察活动很快就变成了一场奇特的登山运动,我们立志登上破烂山的山顶。老流氓笑吟吟地知难而退,我们不听劝告,开始攀登。爬上这座山,其难度无疑是巨大的,山上没有一条路可走,还要时刻避免陷入中空的塑料泡沫箱子,散落在垃圾之间的碎玻璃也极其危险。每走一步都要探清虚实才下脚,一站直身就有被风沙推下去的危险,因此进度极其缓慢,奋斗了几个小时才爬上山顶。在高达几百米的垃圾顶峰,我们壮着胆,用尽全力站起身来,用脊背顶着万马奔腾般的风沙,远眺黄昏中的城市。
在山顶,勉强可以看到北京北部的高楼大厦。当年佘太君百岁挂帅,曾站在百望山上遥望儿女与异族鏖战,我们却站在破烂山上,看着产生这座山的城市。城市如此巨大,山也如此巨大,对于微不足道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时代。远方的大楼和高架桥井井有条,看似一尘不染,无数雇佣劳动力正在忙碌,无数一般等价物正在流通,巨大的规则统治一切。我心里升起一腔悲情,眼睛被迷得几乎流泪。
张彻早已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像破烂山上的破烂一样破烂,他撅着屁股,探出脖子,像妄图吞下夕阳的鸭子,对着城市嚎叫起来。我和黑哥也张大嘴巴,不顾灌进风沙,和他唱和。
这是张彻第一次找准了标准音“la”,我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吼道:
“la——”
我紧紧抱住动物般女孩的肩,只有她一声不出,面无表情,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直到远方的城市已经隐约华灯初上,我们才向山下走去。夕阳给破烂蒙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看起来也那么温情脉脉。我拉着动物般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在垃圾堆里探手探脚,寻找能走的地方。张彻干脆半躺在垃圾上,向下间断滑动。
14老流氓和波罗乃兹汽车(8)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们才接近山脚。此时破烂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从远处看,形状和自然界形成的一座大山没有区别。山上山下一片灰蒙蒙,山谷里亮起几盏灯光,虽然不强,格外醒目。我们相互搀扶,不紧不慢地往下走。张彻还在和黑哥打哈哈:
“找着什么适于自杀用的东西了么?”
“光爬山了没看见。”
“其实你从山上跳下去让垃圾埋了也算功德圆满。”
“然后你们再把我拆成零件卖了算了。”
我拉着动物般的女孩的手,小心谨慎地往下走,天色太暗,需要格外小心。张彻精力过剩,他在脚下发现了一箱过期马桶去污剂,又问黑哥:
“黑哥喝么?喝完之后就能吐泡儿跟螃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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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真无聊,”黑哥老实巴交地说,“提供的死法都很无聊。”
我刚想回头和他们开玩笑,忽然一脚踩空,感到身体倾斜了起来。深灰的天空像飘落下来的幕布一样旋转、变形,动物般的女孩短促地叫了一声。我立时记起自己还攥着她的手,赶紧放开,接着就瞥到她的脸模模糊糊,迅速离我越来越远。我在山的斜坡上翻了个个儿,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山谷里。这里大概是山谷的另外一段,离下午去的集装箱山洞那一侧很远,往深处望去,都看不到灯光。我动了动身体,倒没受什么重伤,只是几处皮肤刺痛,大概是被电线和家具刮的。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身旁是一个轮胎,轮胎一侧放着两只脚。不是丢弃的皮鞋,还连着脚。
我猛然坐起来,看到拉赫马尼诺夫靠在一辆小型汽车上,默不作声地俯视着我。
“您怎么在这儿?”
“因为你在这儿啊。”他对我说。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是以你为目的地进行时空穿行的,当然能知道你在哪儿了。”
我靠在轮胎上,仰着头说:“刚才是您救了我?还得谢谢您。”
“不用谢我,没有我的话你也不会死,只是有可能因为滚下来摔伤,造成脑震荡,从此片刻正常的逻辑能力。”他用脚踢了踢汽车轮胎说。轮胎后面有一条不长的痕迹,看来是被他推动过,推过之后,轮胎正好挡住了一个微波炉。假如不是轮胎挡住,我一头将撞在微波炉上,这就是他的计算结果。
“那还是您救了我,我得谢谢您。”我说,“从此变成一个呆傻人的话,和丧命也差不多。”
“真不用觉得你欠我的。”他说。
“您要太谦虚反而显得不真诚了。”我说。
“还是向你解释明白吧:我的实际目的是,不希望你在大脑受损的情况下和她见面。”
“谁?你是说——”
“对,就是她。”他说。
他指的是动物般的女孩。不愿我在大脑受损的情况下与她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反正还是谢谢您。”现在拉赫马尼诺夫总是伴着谜团出现,我有些烦躁地嘟囔一声。
“再向你解释一下:我在来之前已经知道你不会摔死,我有这种能力,你也明白,但考虑到有可能被那姑娘看到你大脑受损的模样,那样对你对我都很不利,所以才来保护你的大脑。现在明白了?”
“还是不明白。你有超乎常人的能力我能理解也不得不理解,但我大脑受损什么的又是什么意思?假如我被她看到脑震荡又会怎么样?”
“对你对我对她都不是好事。”拉赫马尼诺夫简短地说,说完抿上了嘴,拒绝开口。我不明就里,也只能不明就里,对他对动物般的女孩对最近发生的事情对我所处的世界不明就里。
太阳完全被破烂山遮住,山谷里填满黑暗。假如站在高处还能借助集装箱山洞处的灯光,但在此处只能费力地仰起脸,辨别他脸部“调子素描”般的轮廓。此时的拉赫马尼诺夫如同用2b铅笔涂成的人影。
我点上颗烟,也递给他一颗。打火机的火苗在此处亮得触目惊心。他靠在汽车的前保险杠上,手指轻柔地在车身上划着,如同抚摸一代名琴的键盘。按理说破烂山包罗万象,只要是人类生产被人类杀戮的工业产品都有可能在这里出现,但在山谷看到一辆“破烂溜丢一口钟”的汽车,还是让我略感突兀。车也是一代名车,八十年代中期东欧生产,名叫“波罗乃兹”,现在已经破得不像一辆车了,没有挡风玻璃,混身上下锈迹斑斑,车灯被敲掉,如同盲人的眼睛。
14老流氓和波罗乃兹汽车(9)
这种汽车在改革开放初期曾少量进口,车主大多是倒钢材倒广东服装发了财的二道贩子,现在早已绝迹。如今一见,似乎是某种怪异的象征。
拉赫马尼诺夫的目光长久留在车上,看着窄小的副驾驶座若有所思。我问他:“你见过这辆车?”
“见过。这是当年那个小号手的车,他用它载着安琳出门。”
我费力地站起来,扶着车门往车厢里探望,但无法像拉赫马尼诺夫那样感觉到当年的气息。
我不知该说什么,停顿了一会道:“只是缺少零部件,修一修大概还能开呢。”
不知真正将他召唤来的是我还是这辆车。拉赫马尼诺夫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如炬几乎闪闪发光:“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什么事?”
“不要过份接近山上的那几个弱智小伙子。”
他的话让我蓦然又想起了什么。我证实般地问:“你说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就是他们。”
“假如我问为什么,您还是不会告诉我吧?”
“这个自然。说实话我不想过多打搅你,你只需要按照你的方式生活就可以,别的什么也不用多想。”
这个说法倒是笑话,他居然说“不想打搅我”。我笑了笑,他也听出嘲讽意味,解嘲般地笑了笑说:
“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您怎么回去?”但我也不知他回哪儿。
“走着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