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琳创造出了“方骚”这个昵称,其义有三。一,当时方骚身上的味道实在不好闻,就像从裤裆里搓出来的泥球一样,骚得很;二,她诧异地说道:“没想到你这么个人,还蛮骚情的嘛。”三,骚本来是一种文体,后来泛指文才,这样理解还是很好听的。
其后,她自然充分享受了那三方面含义。毕业以后,她没找工作,径直住进了那间狗窝一样骚气冲天的琴房。他们两个没日没夜地泡在那里,即兴弹奏钢琴,把旋律记在谱子上。安琳进驻以后,生活倒是比方骚独自一人时有规律了,她把屋子打扫干净,定期出一次门,为方骚领工资,再买回足够的粮食和水。方骚彻底不用出门了,他的皮肤变得像福尔马林泡过一样又白又软。
但正因为安琳的介入,方骚体内已经繁殖出的魔手停止了生长,以未成形的状态潜伏了下来。他感到胸中的力量渐渐消失,认为爱情安抚了躁动的心灵。
12时光倒流(动物般女孩归来) (3)
“当然,那是安琳这个奇异的女人吸取了魔手赖以发育的能量。”拉赫马尼诺夫解释说。
“所谓吸取能量的过程是怎样的呢?假如不说清楚,我很容易就会将其理解成阴阳采补之类的糟粕,进而认为艺术家都应该练习房中术。”我说。
“你按照那套来想,也不是说不通。可真实的原因是在于人的心灵。心灵中存在无可抑止的激|情,这种激|情和性欲没有关系,有的时候性欲枯竭,激|情依然存在;也和爱情无关,爱情吸引了方骚的心思,也不妨碍激|情的源源而生。关键还是在于安琳,这个女人太奇特了,她具有扰乱人心中激|情的能力。和她朝夕相处,造成方骚内心的激|情处于紊乱状态,时而焦躁不安,时而消沉失落,不复当初深沉厚重的性格。魔手失去了恰当的生长环境,发育也就随之停止。”拉赫马尼诺夫强调说,“那绝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方骚和安琳孤注一掷的美好日子维持了一年,在此期间他们只被领导想起过两次。第一次,领导站在楼下对上面叫道:
“你还是不是剧团的,怎么从来见不着你人?人家都干活,就你闲着?”
方骚连门都没出,对阳台外面喊道:“当然干活。”
说完,安琳把厚厚的纸谱从阳台上撒下去。这都是方骚一年来写的作品,总计十多万个蝌蚪,假如全都长成青蛙的话,可以解决全世界除蚊灭蝇的工作。纸谱天女散花般地在半空中飞荡,在阳光的照射下奏出无比丰富的乐章,几乎把领导给埋了。
第二次是在剧团裁员的时候,领导立刻想起了他。这一次都没有楼下通知,直到安琳去领工资的时候,领导才说:“那谁——就是你那位,已经不是这儿的人了。房子你们继续住着也无所谓,到时候把房租交上就行。”
贫困潦倒的日子正式来临,世外桃园里的两个人不得不下了楼。方骚到火车站扛了一天大个儿,头一麻袋桔子就差点把他压死。晚上回来的时候,他的腰和腿弯成了九十度,不得不撅着屁股走路。一连好几天,腰都直不起来。安琳说:
“还是我来找工作吧。”
但她找了几家单位,由于没有分配指标,人家都不要她。人家说:“你是大学毕业生?怎么早不找工作?错过这拨儿了。”
安琳说:“还能赶上下拨儿么?”
人家说:“你当这是高英培说的《钓鱼》呐?下拨儿全是咸带鱼,也没你的事儿。”
眼看干馒头的储备越来越少,方骚突发奇想地说:“我们可以到饭馆去拣剩饭么。”
安琳登时哭了:“我是人啊。”
山穷水尽疑无路,命运当当在叩门。方骚休养了两天,又撅着屁股去扛大个儿,忽然碰到了剧团的一个小号手。他拖着口水走路,一头撞到了小号手的肚皮上,小号手对他说:“别鞠躬啊,你太客气了。”
方骚仰起脖子说:“我腰直不起来了。”
小号手说:“你不是老方先生的少爷嘛?我小时候还被你哥开过瓢呢。你怎么了?谁把你撅成这样儿?”
方骚说:“生活。”
小号手豪迈一笑:“现在这么感慨的,肯定是缺钱。给你一活儿,你干不干?”
方骚说:“干什么?”
小号手说:“写曲子啊,除了这个你还会干什么?”
方骚说:“你想排交响乐?”
小号手说:“屁交响乐,这年头还想搞这个,活该你撅屁股。跟着我玩儿电声乐队算了。”
方骚挠了挠脑袋。小号手又说:“这有什么可想的?我们这几年混得不错,老在饭店给外国人演,现在想搞自己的作品,缺作曲的。你要不想挨饿,就过来试试看吧。”说完他就走开了。
方骚挠完脑袋,鞠着躬追上去,对小号手说:“我写。不过作品上不能用我的名字。”
小号手说:“你们这帮学院派真他妈操蛋。那用谁的名字?”
“你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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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时光倒流(动物般女孩归来) (4)
方骚作曲,小号手署名的第一部作品一经演出,就大获成功。方骚把《打虎上山》的旋律改编成了电声乐,在一个著名烤鸭餐饮集团的百年庆典晚会上演出。现场气氛极其热烈,前排摆满了八仙桌,各国使官一边观看文艺表演,一边大吃烤鸭。方骚在后台听了一会儿,心中充满悲哀,无法想像那首作品是自己写的。他感到自己对不起柴可夫斯基,对不起萧斯塔科维奇,对不起拉赫玛尼诺夫。这算是背弃理想的第一步么?现实太残酷了。演完以后,某欧洲国家的文化参赞一定要和电声乐队的作曲家聊聊,小号手当仁不让,对参赞侃侃而谈:
“哥们儿搞的这个,就叫后现代。《打虎上山》、电声乐、北京烤鸭、山东大葱,这些元素混合在一起,你说后现代不后现代?”
国外友人叹为观止。参赞和作曲家畅谈的照片被登上了报纸,小号手给了方骚五百块钱。方骚缩着头,泪汪汪地回了家,对安琳说:“咱们到莫斯科餐厅去吃饭吧。”
安琳说:“你找到工作了?”
方骚说:“音乐学院缺客座讲师。”
安琳说:“挺好,柴可夫斯基也干过这活儿。”
方骚立刻嗷嗷两声,哭了出来。
随着演出的日渐频繁,方骚为电声乐队写的作品也越来越多。“一庸俗二热闹,再就没有其他要求了。”小号手敲着二郎腿说。每天早上,方骚假装出门去上课,来到电声乐队的排练厅,坐在两个音箱上埋头作曲。他发现不需要动感情,也不需要酝酿,手指下面立刻就能流出符合要求的旋律来。这不是个脑力活,也不是个技术活,甚至不能算个体力活。
“方骚进入了无意识状态中,完全任由魔手自己运转,就像机器加工一样生产出音乐来。”拉赫玛尼诺夫说道。
署名作者小号手因此名声大噪,他不仅被誉为后现代音乐大师,而且被称为中国流行乐的鼻祖之一。全国各地都有他的乐迷,每到一个城市演出,都能造成万人空巷。就连理论界也逐渐接受了他,研究他的专著频频发表,学者总能从他的作品中找出深刻的内涵;假如找不出深刻内涵,那就是没有真才实学。他作为中国流行乐的标志性人物,和“空气补给”、“深紫”等国外乐队同台演过出,并接受过BBC和CNN的采访。
唱片店里随处可见印有他头像的海报,他带着墨镜,身穿香港明星用来藏枪的大风衣,表情冷峻,目光深邃。在全国人民还要凭票购买自行车的年代,他就买了一辆第一批进口的“波罗乃兹”牌微型汽车。一直到现在,还经常能在各种音乐活动上看到他的身影。他已经秃顶,胖得无以复加,一般都以###的身份出现,勉励性地和年轻一辈握手,然后演奏一首当年的老曲,感动得三四十岁的人忘乎所以。
“是否羡慕这样的际遇?只要掌握规律,制造一个明星非常容易。”拉赫玛尼诺夫忽然饶有兴味地对我说。
“您是说再写俩曲儿,署上我的名字卖出去?”我说,“那我这辈子也算拿下了。”
“你肯定有机会,而且根本无需那么拙劣的方式。”
作为给幕后英雄的回报,小号手给了方骚极为丰厚的稿酬。他把作品的版税全给了方骚,自己只拿演出费。表面看来,他还算是流氓真仗义,直到两年以后露出真相。
他去过方骚的琴房,并见到了安琳。那段时间,安琳过上了在八十年代颇有道德败坏意味的、讲究情调的生活。她已经从一个爱好艺术的傻女大学生变成了改革后第一批小资产阶级女性。她身穿在燕莎友谊商店买来的“CK”、“苹果”牌休闲服,坐在皮沙发里看录像带,手捧一杯当时还算时髦享受的“麦氏”咖啡,这幅架势简直就是个香港女人。和形象相符,她也是小号手的乐迷。刚一见到他,她立刻兴奋得无以复加,仿佛无法承受莫大的荣幸。她不知道她迷恋的正是方骚的作品,但东欧音乐她早已不听了。
“我是方老师的学生,还在音乐学院旁听呐。”小号手用练习过无数次的反讽语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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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时光倒流(动物般女孩归来) (5)
“他能教你什么,他只是一个书呆子。”她说。
很多次,方骚一个人在电声乐队排练厅写曲子时,安琳也要出门。她声称去“燕莎”或“赛特”买东西,但直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她和小号手去使馆区一带的舞厅、酒吧、饭店,流连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道别,坐着“波罗乃兹”汽车回家。
方骚没有指责过她,因为他认为自己骗了她。他不知道为何不能对安琳坦白自己给电声乐队作曲,她根本就没热爱过古典乐。骗她的行为说明,他只想骗自己。
小号手不在外面幽会,小号手坚持让方琳去他的住处。安琳自然答应了。
那天晚上,方骚等到半夜,也没等到安琳敲门。他不知道到到哪儿去找她。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安琳还没回来。情急之下,方骚去了小号手家里,他只有这么一个可以求助的朋友。但来到那幢建国门外的公寓才发现,小号手家根本没人,门打开着,屋里近于空空如也,值钱细软被席卷一空。浴室门口放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方骚一眼认出,这是安琳新买的。
小号手也消失了。他和安琳一起私奔了。
下面的结局造成培育魔手的计划彻底流产。方骚发现那个事实以后,精神被摧枯拉朽地弄垮了。他想也没想就走上了方予之先生的老路。爬上四层楼,从琴房的窗户跳下去。只是在跳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胸膛中的那股力量又涌动起来,仿佛所有悲愤到了现在才爆发。
摔到楼下的地面之后,他忽然感到那股力量从体内脱壳而出,顺着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啊——”直飞天际,无影无踪。没有发育完全的魔手失去了寄生之处,飘散在人世之间,再也无法找回。
这一次来舔血迹的土狗大概是先前那条的孩子,它咂巴咂巴味道,觉得似曾相识,并仿佛事先知道一样,乖乖地趴在地上,等着方骚爬上去,再跳一回。
两个小时之后,方骚才又爬上了四楼阳台,一个猛子扎下来,砰地一声脑袋着地。当土狗刚想上去正式开始美餐,却看到地上的尸体站了起来,并且彻底改变了模样,变得高大而阴郁,头发半秃,鼻梁高耸。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土狗始料未及,它的父辈没见过这种情况。站起来的人还没看见它,它就垂着头,夹着尾巴,假装刚好路过一般,一溜烟跑掉了。
上述是方骚或拉赫玛尼诺夫另一版本的传记,也是培育魔手计划失败的详细经过。拉赫玛尼诺夫共用了一个星期的七天夜晚,才陆陆续续地对我讲完。每天晚上,我们保持着固定的姿态,一个坐在钢琴椅上,一个坐在床上,一手香烟,一手啤酒,相视而谈。无论怎么看,他还就是拉赫玛尼诺夫,一点伪装的痕迹都没有;但所说的那些离奇的、根本不合逻辑的事情我也必须相信,因为他的语调和他的长相一样,绝不藏有半点虚假。
当讲述告一段落,他会随意为我弹上几曲,有时还和我四手联弹。尽管水平相差甚远,但与他合奏,依然美轮美奂,魔手的力量大概如此。了解这一点后,我更加无法怀疑他所说的话。
但他告诉我的事情中,总有一点使我感到生硬,那就是安琳其人。照拉赫玛尼诺夫刚开始的说法,她绝不同于凡人,并与魔手存在着奇妙的共鸣状态,因此才能吸引到半痴呆的方骚,但在随后的讲述中,安琳变成了一个水性杨花、庸俗不堪的小资产阶级女性。一前一后的反差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我只能认为拉赫玛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