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秋西槿立即明白了她有意代战的意思,虽然自己并无胜算,但亦不愿她去犯险。本想直接拒绝好意,却被庄婆婆眼中的厉色压回。
“你的意思,是要和你打?”林远闲斜视了一眼,鼻哼一声,顶是不屑:“连走路都要靠根木杖,还敢叫嚣!?”
“没错!”庄婆婆将手中木杖往地上一敲,青板大石的地砖碎成六块,整整齐齐的六块。需知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一块方砖要碎成整齐的瓣数可不容易。就是刀工甚好的切工,要切成整齐的六块也得比划些时候。
林远闲有点底气不足,既是已站起身,肯定得斗上一斗。如今看来,面前尽是些藏龙卧虎的人物,也许选一个老太婆来斗的胜算该大些,“别说我倚老欺老,亮出你的武器吧。”
庄婆婆走到他面前,声音是一贯的淡然:“我原本是耍剑的,但那两把剑于二十年前沉入天湖了。”
旁人一阵惊呼,若是知道天湖在什么地方,便能理解为何惊呼。那是处毒瘴迷漫的地方,薄氧冰冷,毒/蛇横行。一心求死的人都不敢去那,因为会死得很难看很痛苦。
秋西槿亦是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从未见过婆婆握剑的模样,印象中的她总是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不过也晓得,那垂垂老矣的状态是假装出来的。
林远闲以大笑掩盖脸上的震惊:“那你还是趁早回去,捞出那两把剑再说。”
身后一众拥护的教员亦跟着起哄,各自哈哈大笑,虽然每人的笑声都那么虚伪,也不明白有何可笑?
“把那跟了我几十年的剑丢掉,只因它们实在累赘!”庄婆婆将手中木杖拾在手中,站直身子:“今日看看是你的铁棍厉害,还是我的木杖有用。”
林远闲掌心铁棍轻划,一阵旋风扫去。三百三十路棍法,优美而不失威力。一挑一敲,招招是凌冽的杀机。
庄婆婆脚步轻盈,手中木杖丝毫不示弱,格格挡去。飞身一挥,使出全力摆下一杖。
只听得“铛”的一声巨响,三尺三长的铁棍段成两截,而那木杖却是完好无缺。
一击一弹之间,力大无穷,两人皆被震地踉跄地后退了数步。
“婆婆!”秋西槿上前扶住庄婆婆,关切地问道:“怎样?”
“我没事!”庄婆婆露出惯常的和蔼笑容,轻拍她的手,示意不用担心。
秋西槿尚属年轻,被她面上的笑容欺骗,以为真的不要紧,以致从今以后,心头又落下了个巨大的遗憾。可是,就算长上几岁,又怎能逃得出刻意编织的谎言?
庄婆婆对着林远闲冷笑:“还要斗么?听说这跟铁棍跟了你一辈子,下场可真够惨!”
林远闲怔怔看着地上的两截断棍,喃喃自语:“斗不了,棍在人在,棍亡人亡……”
周身有人起哄,各种奚落言语纷沓而至。林远闲猛烈地摇着头,捂住耳朵,狼狈地跑出去。
洛茵哼了一句:“装疯卖傻,算什么!”
“不是装,可能是真的疯了!”秋西槿淡淡回了一句,示意身边几个得力部下去把他追回来,暂且关押。林远闲一直是最好面子的人,如今只数招便将他得意棍法破了,想必一时无法接受。
庄婆婆手中的木杖起起落落,发出几声重响,重重的回音称得大殿格外寂静,“左峥,可就还剩你了!”
左峥向来处事圆滑,带着身后教众一齐跪下,大声高呼:“我们服了!”
另外两堂的教徒虽没了主,亦赶忙跪下,齐呼:“恭迎教主,教主英明!”
秋西槿心下并未有一丝喜悦,只是更为透凉,坐上那个高高的位置,是否意味着更多无奈与不安,也许这一生所期的安静再不会有,“从今以后,我就是岐枺Ы痰慕讨鳌S兴环模途」芴粽剑媸狈钆悖 �
当下大摆宴席,似乎刚才勾心斗角的争夺不曾发生,各分堂极尽解数地说着好话,献上厚礼,讨好新任的教主。
贺礼一箱接一箱的抬来,金银玉器,应有尽有。秋西槿亦懒得去讽刺这原本打算讨好万青的礼物,做教主首先该有相应的气度,况且等到板凳捂热了,再一一辨识忠心不迟。
秋西槿豪饮一番,惦记着提前离席的庄婆婆,再加上自己体力亦是不支,便回房休息。
只待弄枚刚关上房门,秋西槿再克制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花殇掌威力固然大,但在根基不稳时使出亦是反噬极重。适才为了争教主之位,拼力使出一掌,如今胸口痛得紧。若不是适时留下一口真气护住心脉,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洛茵忙用手帕帮忙擦拭嘴角:“教主,你怎么了!”
“死不了!”秋西槿摆摆手,“庄婆婆呢?”
洛茵回道:“在桃林呢!”
秋西槿心感不妙,桃花早谢了,并非赏花的季节。此时婆婆该好好休养身子,怎得去了桃林?顾不得休息,立时赶去。
庄婆婆躺在她常坐的藤椅上,像是睡着了。秋西槿随手折了一根桃枝,轻放于她手中。只是指尖接触之时,感到一片冰冷。
庄婆婆二十年前沉剑,并非不需要剑,而是此生再耍不动剑。一生刀光剑影中淌过,身子早已伤痕累累。若非退隐后好生休养,安能颐养天年。林远闲的棍法岂是这么容易就一杖破了?是以那一杖,是拼尽全力、用尽一身修为的一杖。
庄婆婆干枯冰冷的手反握住她,一字一句说得费力:“以后好好照顾好自己,岐枺Ы炭梢悦挥形遥床荒苊挥心恪!�
秋西槿的眼泪如漫天停不下的细雨,悲伤地哭泣:“别离开我!”
庄婆婆遥遥看向远处,断断续续道:“槿儿……我舍不得离开你,但是……答应我,好好活着。”
秋西槿不愿婆婆闭眼之际,看到哭泣的自己。握紧她的手,强挤出一个笑容,点头答应:“婆婆,我会好好活下去,一定!”
庄婆婆面上扬起一团笑意,像是想起了很幸福的事情,本是虚弱的嗓音瞬时有了精神,“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你唱了一首歌给我听,从此我就打心眼喜欢你……那么小的娃娃,连调都还吐不全,却是我此生听过的最好歌谣。”
“记得!我遇到喜欢的人,最爱唱歌。”秋西槿轻轻哼起了那首童谣:“小雨下呀下,小虫飞呀飞,娃娃含着糖……”
像是又回到那些年,百花齐放的季节,庄婆婆带着小小的西槿去扑蝴蝶。稚嫩的嗓音,奶声奶气的笑声,回荡在林间。
她原本以为,这一双手一生只会拿剑,原来也有为小屁孩擦鼻涕的一天。年轻时连针线都未碰过,老了反倒做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由小到大,针脚由粗到细,有时连自己都惊叹那精细的针脚,可以出自这双沾满鲜血的手。看着小西槿一天天长高,由红扑扑的苹果脸长成漂亮的瓜子脸,她常偷着乐,像是看着自己用心血铸出的一把好剑。
庄婆婆含笑地闭上了双眼,她这一生,活得快乐的不过这些年,也足够了!雨一直下,下个不停,冲落空气中的尘埃,带走了她的爱恨情仇。
秋西槿靠在冰冷的膝上,久久不肯起来。在教主这一条道上,不知道自己还会失去多少亲人,今后会多孤单寂寞。
婆婆本可以退隐江湖,活得自由自在。却为了自己,再入江湖。一直觉得婆婆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的故事到底有多传奇,却再没人说了。
秋西槿将庄婆婆葬的地方种满了桃树,因她一直很喜欢桃花。每到阳春三月,必定赏花,也必定会用当季的桃花酿酒一壶,等到来年再喝下。而她一辈子没有遇到合适的桃花,所以秋西槿希望来世,婆婆不会再那么孤单。
洛茵怕教主一直沉沦痛苦,无法自拔。谴人将她的的好姐妹郭一萱请来安慰。
这些年,郭一萱常常与自家的郎中学习医术,本事渐长。见秋西槿脸色惨白,便知是受了颇重的内伤。把过脉后,不由得又气又心疼:“根基不稳便强行使出那一掌,现在还能活着也算奇迹。若还有挑战,你还能撑得了多久?”
秋西槿晃着杯中的茶水,不甚在意:“江湖上谋生活,本就不该奢望什么!”
郭一萱哀怒地看着她:“我真不明白你,豆蔻年华去争做什么教主?”
“我还算什么豆蔻?”秋西槿忍不住笑了几声:“爹临终前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引导岐枺Ы谭⒀锕獯蟆K裕幌胝驳谜 �
“又是你爹,这辈子事事都为着你爹!”郭一萱苦口婆心,续续道:“女子不能这般要强,这样子以后还嫁不嫁?”
秋西槿垂下眼,轻眉淡写道:“我爹早给我指了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个男人!我劝你早点退婚,瞧瞧你爹走后,他就来过一趟。明知道这段时间你面对的是刀山火海,他都不陪着你!”郭一萱肆意地表达着不满:“若是我有武功,定帮你一刀解决他!”
秋西槿本还想假意玩笑,奈何笑意如冰霜般挂在脸上,弯不起嘴角。确实是该好好挑个时候,跟那个人斩断关系了。
“亏得外界传的你什么高不可攀,原来这般胆小,不肯向这些尘俗陋习说不,若不想嫁就别嫁!”郭一萱还准备滔滔不绝,却见她默不吭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你怎么不说话了?”
秋西槿轻笑,“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能尽力做好当下的每一件事。”
郭一萱不由得心疼,放低声音:“别想太多,快休息了。”
秋西槿身子确实疲惫得很,点点头,便爬上床躺着。
郭一萱一边脱掉外衣一边道:“你往里面挪,要不我睡哪?”
“我以为你想睡里面呢!”秋西槿翻身往里挪,腾出一个空位。
“我睡外面,保护你!”郭一萱躺上去,开始诉述近日来的所见所闻。说到最近契丹撤兵,北境一时休了战,爹爹和哥哥们想必快要回来。
秋西槿其实很羡慕郭一萱潇洒的生活,端着郭家小姐的身份,上有哥哥们管事,下有小的转移父母亲人的注意力。拿着每月例发的零花钱,便可四处逛荡。自己很想和她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信马由缰,走哪算哪!
郭一萱突然坐起身,下床去翻随身的行李。先是掏出了一袋红鸡蛋,递了一个过去,“表嫂生了个儿子,特意带给你沾沾喜气。”
喜气!?秋西槿苦笑地剥着蛋壳,此生的自己,大约永无可能有孩子。是以有些喜气,不是沾了就能有的。想到柴荣和刘月晴那对佳偶,竟生出一丝羡慕。
“早点遇到能托付终身的人!”郭一萱不明白此时她心中的苦涩,只管冲着她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秋西槿起身喝了口水,将咽在喉咙的蛋吞下去,“孩子可爱么,叫什么?”
“很可爱,柴宜。”
“柴宜!倒是个干脆好听的名字!”
郭一萱又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木偶,“这是哥哥叫我给你的?”
“郭信不是还没回么?”秋西槿接过,那玩偶头大身子小,眉粗眼大,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倒是挺有意思。
“就是啊,在北边打战还要托人送东西回来。说是俘虏了些契丹人,从他们身上搜刮来的,是契丹人祈福用的!”郭一萱嘟着嘴,“就这么一个呢,我都没有!”
“挺特别的,帮我谢谢你哥哥!”秋西槿随意将木偶放在桌屉里,又回到床上躺着。这些年,郭信总托郭一萱送东西来,刚开始都是些挺贵重的珠宝,尽被自己退了回去。如今虽不再贵重,但到底收得不踏实。
郭一萱哈了哈她的颈窝:“你到底对我哥哥有感觉没?我哥哥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秋西槿神经再粗,也意识到爱好无事献殷勤的郭信,非普通做朋友意思!但想与郭信不过几面之缘,说过的话也不多,如何能有什么感觉?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哎!我可怜的哥哥呀!”郭一萱叹了一口气,“其实你有几年没见哥哥了,现在他成熟了不少,人被北方的风沙吹得帅气了许多。”
“我睡着了!”秋西槿假装打鼾,脑中突然晃过另一个男子,许多年未见,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他一直没来找自己,是否也被什么难事缠住?
“装睡啊,看我不挠你。”
“哈哈,别挠了!”
万事难
秋西槿亲手给茶盏里添水,语气不咸不淡,像是无意亦更像刻意:“左堂主,如今还能坐在袭雨堂主之位,可知是因为什么?”
左峥触到茶盏的手顿时僵住,不安地站起身,拱手表忠心:“多谢教主不追究,属下以后定会全力效劳。”
秋西槿泯了一口茶水,也不再绕弯子,直接进入话题:“我爹的死,是谁指使华质的?”
左峥蓦地睁大眼,一时怔怔无语。这句问话虽短,信息量却大得很,一则指出前教主秋思意并非正常病亡,二则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