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一缓缓起身,转动手中佛珠,看向站在悬崖边的安逸,微垂的双眸带着悲悯,“痴儿,既已到了悬崖,为何还要执迷不悟?回头是岸。”
安逸仰天狂笑,“回头是岸?不,我从来没有岸,也没有退路。”
渡一道:“怎会没有岸?你的心在哪,哪儿便是岸。回来吧,我们一起回去。”
岸在哪里?从颜奴抱着他仓皇出逃的那个晚上起,他便一直在漂泊,像片没有根的浮萍,永远不知道下一处的栖息地。他带着目的上无荒山,带着目的接近她,那几年,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最安稳的日子,若是可以,他愿意把那些秘密永远藏在心里,和她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偏要和他作对,将他最珍贵的东西夺走。
燕诩朝他怒吼:“安逸!你放开她!你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我害的!当初将她记忆抹掉的人是我,杀死魏太子的人也是我,你的故国,也是被我的铁蹄荡平的!就连颜奴,也是我杀的,你不是恨我吗?既然恨我,拿起你的剑来杀我啊!”
安逸没有答他,既然上天要夺走他最珍贵的东西,那他也把他最珍贵的东西夺走好了。
轰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十方再次猛烈爆发,烈焰有如怒火冲天而出,滚滚岩浆汹涌地灌入两峡之间的深壑,尤如一条从天而降的赤金怒江。
“逸哥哥……”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两手攀上他的肩。爆破声明明震耳欲聋,可逸哥哥三个字,却清晰无比地闯入安逸的耳中。这久违的三个字,让他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诧异地低头,对上叶萱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叶子,你……你叫我什么?”
“逸哥哥……”她的声音很虚弱,但安逸听得真切,“我都想起来了。”
安逸心头一阵狂喜,“叶子,你终于……想起我了吗?”
叶萱自他怀中看他,从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颚,还有那双熟悉的眸子,“是,我都想起来了。”她在一片颂经声中幽幽醒来,睁眼的那一刻,消失了三年的记忆终于回来了。
她的脸色依然虚弱苍白,额上渗着细汗,双唇也没了血色,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清亮,一如当年在无荒山的那样,只是,眸底深处却有淡淡的哀伤。
想起他又如何?如果她还爱他,她不该有那样哀伤的神色,安逸的心霎时又沉了下去,他苦笑道:“你终于想起我,但也仅仅是想起我了,你不会跟我走,是吗?”
她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沉默相当于默认,他嘴角浮起嘲讽的笑,“也是,我刚才还逼着你做祭品,完全不顾你的死活,如今又怎能奢望你回心转意。叶子,我已一无所有,我能带走的,也只有你了。我要让燕诩也尝一尝,失去挚爱的滋味。”
她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不,逸哥哥,求你……不要这样。”
他冷笑,“怎么,你害怕?”
她难过地看着他,有泪自她眼角滑落,“是,我害怕,逸哥哥,我不想死,我更不要你死。逸哥哥,你回去吧,听渡一大师的话,你的心在哪儿,岸便在哪儿,你回无荒山好吗,渡一大师不会弃你不顾的。你还记得我们在后山养的那只梅花鹿吗?那只受了伤,被我们救了的小鹿?我那天回去时见到它了,它还认得我,它也会认得你的,逸哥哥,你回去吧……”
安逸抬头看了一眼,天地间一片萧瑟,东方天际,夜色已逐渐淡去,第一抹晨曦正努力冲破厚厚的云层。
他忽然生出些迷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了这一步,他蹙起剑眉努力回想,只想起了他的叔父魏太子死前对他说过的话,我们活在这世上,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远离世俗,不受世俗束缚,殊不知,世俗从来没离开过我们,一日身在浮华世尘,一日就不能摆脱世俗的烦扰……
“那只折了腿的小鹿吗……我记得,那时我还说正好可以烤了吃,是你不忍心,非要我替它接骨。叶子,真好,在我死之前,你终于想起了我们的过去,叶子,我不想回去了,我再也受不了这世俗的烦扰。” 他低头看她,眸中有流光熠熠,忽尔朝她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和酒窝,“有你陪着我,真好……”
燕诩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但此时安逸脸上的笑容,让他忽然意识到安逸的意图,他的心猛地一沉,绝望地看向叶萱,“不,萱儿,萱儿……你别害怕……”
叶萱回头望他,他站在离她数丈远之外,猎猎狂风掀起他玄色的袍罢,他俊美的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绝望和无助,还有两行眼泪。
他痛苦地望着她,明明只隔了数丈远,却是隔着生和死。
安逸的笑意凝住,随即身子往后一跃,连同他怀中的人,在漫天焰火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燕诩的呼吸骤然一停,胸口似被撕裂,“不要……”
他绝望地看着那道长长的弧线,就在它即将消失于悬崖之际,一个红色的身影被抛向涯边。
生死一线之际,安逸将叶萱推回了悬崖。
燕诩冲了过去,将叶萱紧紧抱在怀中,“萱儿,萱儿……没事了,别怕。”
“阿弥陀佛。”渡一走到悬崖边,看着那道身影似一片枯叶般坠向深壑,最终湮灭于滚滚熔岩中, “痴儿……终是堪不破迷障。” 他长叹一声,盘膝坐于涯边,转动手中佛珠,沉沉念起往生咒。
怀中的人儿一动不动,燕诩心中一惊,将叶萱松开,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两眼睁着,原本明亮的眸子此时空空洞洞,完全没了焦点。或许是吓坏了,他两手抚着她的脸,急切地道:“萱儿,萱儿,你别怕,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你看着我,我是瑾云,萱儿……”
她缓缓看向他,眸子里却是空无一物。
慧水来到两人身边,朝燕诩道:“世子,让她躺下,让贫尼看一看吧。”
她之前流了很多血,又受了颜奴一掌,燕诩还真的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依言将她放到地上,“如此,有劳师太了。”
趁着慧水给叶萱诊治,燕诩替睿王妃解了穴道,睿王妃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蓦然见到燕诩,哽咽不已。燕诩并不打算将详情告诉她,免得她对睿王的无情难过,只说朔安出了叛军,他和睿王兵分两路,前来平乱,现在已经无事了。
佟漠的天音琴让姜八好不狼狈,她此时仍觉胆战心惊,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临走前她朝燕诩道:“世子,愿你别忘了菡儿的诚意。”
燕诩正在安慰睿王妃,闻言只冷冷看了她一眼,“我给你两年时间,两年后,我将亲自率兵伐齐。”
那冷峻的一眼,让姜八心中莫名一颤,“好,两年后沙场见。”一个举手之劳,换来两年时间备战,总比原来的情况好,她朝燕诩拱手,率领部下离去。
睿王妃终于止了泪,问道:“瑾云,你父亲呢?”
“他?”燕诩环视一圈,睿王正坐在佟漠的尸体旁痛哭,他哭得悲痛欲绝,也不知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佟漠,而华媖正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一旁。
他冷笑着朝睿王走过去,“王爷,都结束了,你也该回翼城了。”
睿王缓缓抬头,待看清是燕诩时,两眼忽然闪过恨厉之色,“逆子!都是你!若不是你处处和我作对,十方策早就是我囊中之物了,阿寅也不会死!我没有你这种不孝子!伏羲八卦呢?你把它给我!”
没想到事已至此,他仍对十方策不死心,燕诩胸口燃起无名之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伏羲八卦吗?就在这儿……”
他自怀中取出伏羲八卦,朝睿王递去,可就在睿王欣喜若狂伸手去接时,他忽然收回手,用力一抛,伏羲八卦在漫天晨曦中划出一个半圆,随即坠入灌满滚滚熔岩的深壑之中,“……可你永远不会得到。”
睿王绝望地惨叫一声,视线紧紧追随着伏羲八卦,直到它消失于深渊。他颓然跌坐到地上,颤着手指向燕诩,“逆子,你这逆子……我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燕诩拂了拂袖子,漫不经心地道:“王爷,你现在的身份已和以前不一样了,这种意气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不管你愿不愿意,整个大晋,谁不知咱们是父子,生死荣辱也好,同流合污也好,关起门咱们就是一家人。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就在我们启程回朔安的第三日,燕旻第三次颁下禅让的召书,并且已自行前往大悲寺出家了,他再不是大晋天子了,他是渡一大师的弟子。而你……从现在起,我该叫您一声陛下了。”
他招手叫来几名王府亲兵,“来人,好生伺候陛下和皇后回京,择良辰吉日,登坛受命,召告天下。”
睿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燕诩,张嘴想骂,却又骂不出声来,燕诩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还有,华媖进谗害贤,德性有污,回京后即刻迁往冷宫。”
他说罢不再理会睿王,朝慧水师太走去。待走近了,才发现叶萱并不在那里,他心里微诧,慧水指了指远处。他顺着慧水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叶萱不知何时牵了一匹马,正站在远处看着他。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她就站在那片绚烂的霞光里,手里牵着缰绳,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他。她的俏脸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可她的眸中,却多了些让他心悸的陌生。他的脚步不由一顿,心中隐隐作痛,他很清楚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她的目光终于自他脸上移开,翻身上马,在马背上最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是告别,随即策马扬鞭,一人一马,奔向一片绚烂霞光之中。
燕诩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她曾经说过,如果将来有一日,她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若是放不下过去,他必须放她走。
她依然爱着自己,这一点燕诩很肯定,但安逸死了,她心里一定难过内疚,过不了那道坎。身上有了伤口,也需要一段时日复原,何况是心里的伤口?他可以允许她慢慢复原,他可以给她时间治愈,但他绝不允许她离他而去。
更何况,他从来也没答应过她会放她走。
他嘴角弯起,露出一个浅笑,眸中流光溢彩,招手让云问牵了匹快马过来,“你护送他们回翼城,母亲身体尚有不适,路上务必小心照顾。”
云问领命,又问:“那世子您呢?王爷登基,诸事还须世子定夺,世子何时回京?”
“放心,父亲只是一时迷途,过些时日,他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燕诩利索地翻身上马,朝远处的朝阳看了一眼,“或许一月,或许一年……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去的。”
他一夹马腹,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随即朝着那初升的旭日冲了过去,在那片绚烂的朝霞里,有他倾尽一生也要追逐的身影。
这一去,不知归期,他只知总有一日,他会执起她的手,俯瞰天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很感慨。
或许有人会替安逸的死难过,但骄傲如他,也只有一死了。或许会有人替他不值,他虽带着目的接近叶子,欺骗了叶子,但燕诩不也欺骗过叶子吗?燕诩的行径比安逸无耻多了,为什么燕诩就有好结局?就因为他是男主吗?
其实走到这一步,还是安逸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
例如在上卷,叶子曾有机会恢复记忆,但安逸怕她恢复记忆后,也会想起自己曾欺骗她的事情,于是抢了她的始元丹自己吞下。
到了下卷,他明知叶子不爱他,依然一厢情愿要娶她,安逸性格的致命点,在于他从来不直面自己的内心。
但燕诩不同,他在看清自己的内心时,选择了主动向叶子坦白他对她做过的一切。
也许你又会说,切,这还不是因为他重生了,有了一切重来的机会,要是安逸这一跳也重生了,也许他做的比燕诩更好呢?
呃……这我就没话可说了,小说嘛,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衷心感谢那些一直忍受青瓦君的渣速,默默看文的妹子们,你们的每一次留言,每一次扔雷,每一个订阅,我都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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