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萱将还没吃完的石榴往怀里一塞,利索地攀住头顶树枝,一个借力便往上窜去。待想起自己的鞋子还在树下,又飞快地跳回那根粗壮树枝上,猴子似的一个倒挂,伸手将自己的鞋子捞起,随即纤腰一挺,在明尘转身朝湖边看来前,再次窜上枝叶浓密的树冠,将身子紧紧贴在树杆上。
明尘叉着腰站在湖边转了一圈,腮帮子气鼓鼓的,骂了句“这死丫头又躲哪偷懒去了”后,跺着脚又跑去别的地方找了。
叶萱伏在树上,捂着嘴巴嗤嗤笑了两声,正想顺着树杆滑下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简直是她那两声笑的回音。她一惊,汗毛炸起,两手抱住树杆一动不敢动。
过了片刻,四周静悄悄地,她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由吐了口气,可她才一动,那嗤笑声又极轻地响了起来,鬼气森森的,还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叶萱哇地尖叫一声,两手抱住脑袋,只靠两腿圈住树杆不让自己身子掉下去,“谁……不对,是人是鬼?”
那不晓得是人是鬼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都不是,我是树精,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大白天的抱着我干嘛呢?”
树精……叶萱腿一软,差点没掉下树来。那只树精好心地拎住她的背心一提,将她放到一根打横的树枝上。叶萱屁股坐稳了,两手扔是抱住脑袋不敢睁眼。
树精叹了口气道:“别怕啊,本树精不吃小姑娘的。本树精千年才现身一回,小姑娘你好运气啊,凡是见过本树精真身的人……”
他顿住没往下说,叶萱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强按住砰砰乱跳的小心肝,眼睛半眯着从手指缝往外看去。只见一白衣胜雪的男子,正闲闲地晃着两脚坐在她对面的树杆上,笑嘻嘻地望着她。
她不由愣住了,这只树精并没有长一张她想象中的可怖麻子脸,样子竟是出奇的好看。自小在无荒山长大的她,虽然没见过几个正经男子,但她一直以为,戏本子上所说的英俊男子,必定都是亦离那种长相的。
可眼前这只树精却完全颠覆了她有限的想象力,她说不出他哪里好看,但就是觉得他很帅气,有种……野性的美,有点像她曾经在某个深夜扯着明尘到后山掏刺猬时撞上的那只狼。
她迅速在心里下了结论,这是一只修为极高的树精,所以才长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她颤颤地张开手指,“你……真的不吃人?”
树精嘿嘿笑了两声,“我只说过我不吃小姑娘,可没说我不吃人。”他的脸徒然一变,做出一副狰狞模样,“我吃恶人,还有……不听话的小姑娘。”
她才放下的手又慌忙将脸捂住,树精恢复了笑脸,又道:“放心,你若乖乖听话,我就不吃你。”
叶萱稍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你方才说……所有见过你真身的人,都怎么样了?”
树精:“都死了啊。”
叶萱:“……”
树精一脸的鄙夷,似从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方才我说了,本树精千年才现身一回,千年啊……见过我的人可不早都老死了。”
叶萱:“……”
叶萱又在心里加了一个结论,这是一只修为极高,同时又爱胡说八道的树精。她忽然很后悔刚才躲起来把明尘气跑了。她嗫嚅了几下,迟疑着道:“树精大人,我是时候要回去了。”
听说她要走,树精眉头一皱,凶相毕露,“本树精还未准你离开呢,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父母可健在?”
她见他脸色不爽,惊了一下,想都不想就答道:“我、我叫叶子,今年十三,无父无母。”
树精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自言自语道:“十三……应该是这个岁数吧。”他朝她打量了几眼,十三的小姑娘,娇憨可爱,两边脸颊肉肉的,腮边有两抹嫣红,眼睛大而有神,此时正怯怯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一笑,“哎,我也和你一样,无父无母呢,你不必怕我。”
叶萱心想,你一只树精,当然无父无母,何必故意这么说和她套近乎。她正犹豫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忽然听见亦离在不远处喊她的名字。
这简直是天籁之音,她大喜过望,忙从树上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到地上。可落地才知,鞋子忘记穿了,脚底霎时被小石子扎得生痛。可她生怕再出变故,忍着痛一蹦一跳地朝亦离扑去,“亦离,亦离……我在这儿呐……”
两只鞋子啪啪落地,树精哈哈大笑着从树上飘落。
亦离抓小鸡似的将叶萱从自己身上一把扒下,“看你,野猴儿似的满山跑,成什么样子了?把鞋子穿上。咦,师弟,你也在这儿?”
师弟?叶萱一边囫囵将鞋子套上,一边朝树精瞄去。只见树精一改方才的百变面孔,一本正经地朝亦离一揖,“安逸见过师兄。”
他直起身时不经意地朝叶萱眨了眨眼,把叶萱唬了一跳,慌忙躲到亦离身后,伸出半个脑袋看他。
亦离反手拍了拍她脑瓜子,再次将她拎到身前,“胡闹,正经些。这是渡一方仗新收的弟子,你称他安师兄吧。”
安逸非常大度地不和她计较,主动道:“安逸见过叶子小师妹。”
叶萱自是知道自己方才被骗了,鼓起腮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做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53章 番外之逸当年2
大悲寺门规深严,门内弟子两个月才能下山一次。安逸一边将叶萱的事告诉颜奴,一边狼吞虎咽,连续吃了几个月的斋菜,他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颜奴沉吟着道:“时间上是对了,看来这小姑娘极有可能便是当年那异血人的女儿。”
当年那个异血人被追杀,距今正好十三年,且从渡一和亦离对她的悉心保护来看,她的身份定不简单,颜奴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筹划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颜奴老怀安慰,又夹了一块炖羔羊肉到安逸碗中,他刚满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少主瘦了,多吃点。如今天时地利,少主要做的,是尽量取得那小姑娘的信任。”
安逸的手不由顿了顿,脸色有些不自然,自上次捉弄了那丫头后,她显然将他归入坏人一类了,每次见到他,总是气哼哼地别过脸,看也不看他一眼,鼻孔都差点翘上天了。
见颜奴殷切地看着自己,安逸重重咳了一声,“那丫头机灵着呢,急不得。对了,亚父,最近我就不下山和你见面了,省得被人看到了不好。”
颜奴不知他心思,只道:“也好,我也趁此时机,再去寻访十方所在。少主在山上,还得多留意伏羲八卦的事。”
其实安逸对十方策的传闻始终不以为然,传了数千年,这事若是真的,十方策早就被人拿到手了,还轮得到他?再说,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他却要流尽她身上的血打开十方,这是多么残忍的事。颜奴教给他的他都会学了,好不容易拜入渡一门下,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在大悲寺里学到真本事。武学上的追求,比起虚无缥缈的十方策,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直到一年后,他无意中得知,伏羲八卦竟真的存在,就藏在大悲寺的藏经阁中,他这才开始正视起十方策的事来。
可这一年来,无论他怎么讨好,那丫头对他仍是不冷不热的。或许是少年人的争强好胜,又或许是十方策的诱惑力太大,安逸也说不清原因,她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想接近她,征服她。
夏日炎炎,知了的叫声让人不胜其烦,然而知了的叫声,比起院中时续时断毫无章法的琴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安逸将帕子撕了塞进耳朵,在院中烦躁地踢着石子,好不容易见到明尘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提着个果篮子进来,他大喜过望。
明尘一见他那痛苦的模样,立即做出一个理解的表情,每当叶子跟着顾惜月练琴时,这个院子总是生人勿近的。叶子很快被叫了出来,她和亦离说好了今日到镇上游玩的,但当她欢天喜地地蹦出来,见到来的是安逸时,顿时拉下了脸。
安逸笑嘻嘻地迎上去,告诉她亦离有事来不了,特意拜托他带她到镇上好好游玩。叶子小嘴一撇,“那我也不去了,我回去练琴。”
安逸连忙拉住她,“拜托,就算你不想去玩,也不必硬逼着自己练琴,你五音不辨,根本不是学琴的料子。”
叶子气得小脸通红,这只树精简直是上天派来融应她的,上次他还嘲笑她连走路都模仿顾惜月,说她是东施效颦。她模仿惜月姐姐又有什么错,她不想再当一个野丫头,她只是想变得像惜月姐姐那样,文雅娴静,娉婷袅娜,一颦一笑都顾盼生姿。
他没理会她酱瓜似的脸色,继续道:“顾惜月是顾惜月,叶子是叶子,顾惜月的琴弹得固然好,可叶子的轻功也很利害啊,飞檐走壁,摘叶飞花,连渡一和慧水都赞不绝口,这些本领你的惜月姐姐练上十年也学不来。所以,叶子,你不是顾惜月,你是那个爱说爱笑,爱活蹦乱跳,爱追着野鸡满山跑的叶子啊,你要是变得说话温声细语,走步路都一摇三摆的,那多别扭啊,那根本不是叶子你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叶子多些。”
爱追着野鸡满山跑,在叶萱听来完全不像是赞美的话,她更不在意他喜不喜欢自己,但他前面那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戳中了她的心窝。她不由想起最近,无论是大悲寺还是草尾堂的人看她时那怪异的目光……
看来无论她怎么努力,她这只野山雀终究无法蜕变成万众瞩目的孔雀,她顿时灰了心,只觉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安逸却没理那么多,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硬拉着她下了山。叶萱一年之中下山的次数少得可怜,亦离喜静,不爱热闹,难得带她下山一次,也只是带她游湖赏花,或到铺子里买些日常用品。但安逸不同,他随性得很,甚至有些放浪不羁,他带她乘船游江,看艺人耍杂技,吃街头小食,到戏园子看戏,在她对青楼表示好奇时,还带她去逛了一次青楼。
叶萱终于尝到了甜头,自那后,每缝再有下山的机会,便指名道姓要安逸陪同。她对他的称呼,也从最初的树精,到安师兄,再到后来的逸哥哥。
不久后,恰逢顾惜月被家人接回翼城,叶萱一时倍感孤独,安逸成功地趁虚而入,在叶萱单调枯燥的生活中稳占一席之地。
“逸哥哥,为何亦离最近总在闭关?我都有三个月没见过他了。”
春和景明,两人坐在湖边的树上,叶萱手里剥着石榴,却没吃,统统扔进湖里喂鱼,她隐约觉得亦离大概出了什么事,她却帮不上忙,正暗自着急。
“还有,明尘说惜月姐姐要嫁给别人了,是不是真的?”
安逸懒懒地倚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翘起二郎腿,“是啊,你的惜月姐姐可厉害了,很快要嫁给个公子王孙享福去了。”
她急道:“为什么?惜月姐姐明明喜欢的是亦离。哎呀,亦离知道吗?他怎么还不出关?我去找他,叫他把惜月姐姐抢回来。”
她正要往树下跳去,却被安逸一把拎住,“不许去,他自己都不着急,我们替他急有屁用。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谁也帮不了他。”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什么坎啊,明明亦离喜欢惜月姐姐,惜月姐姐也喜欢亦离,为什么亦离不娶惜月姐姐,倒让别人娶了去?”
她的眼睛澄澈无尘,无荒山简单淳朴的生活,让她的心思也简单得近乎有点蠢,安逸无奈笑笑,刮了刮她的鼻子,“傻瓜,世间的事,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她懵懂不解,问道:“情投意合也不能在一起,那岂非很难过?逸哥哥,若是你喜欢的人要嫁给别人,难道你也由得她吗?”
安逸嗤了一声,“我安逸是什么人?哪个王八糕子敢把你抢走,老子将他剁碎了喂鱼,再烧他祖宅,铲平他祖宗坟头,让他回魂都找不着地儿!”
叶萱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这么说……逸哥哥你是喜欢我?”
安逸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湖里,方才冲口而出的一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被她敏感地捕捉到了,然而看她眼神清澈,还这么大咧咧地问出口,大概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吧。
他讪讪地道:“说什么呢,我就是打个比方。”他抹了抹额角惊出的冷汗,又道:“你的亦离哥哥非要自作孽,将来有他苦果子吃,咱们别理了。对了,听说今晚翼城郊外的安阳湖有烟花,走,逸哥哥带你看烟花去。”
那一夜,安阳湖上烟花璀璨,安逸看着那瞬间灿烂,又瞬间熄灭的烟花,想起今日叶子问他的话,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来。男女情爱大概便如这烟花,若在它最灿烂的时候错过,只能徒生遗憾。
他清了清嗓子别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