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霓影见他丝毫不在乎面前的剑锋,还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禁怫然。
“接招吧!”她奋力持剑一刺,却被他迅速侧身躲过,同时翻手要扣她的手腕筋脉,她急忙挥出左掌应招,右手剑划出一道雪亮长弧,绕向他的头颅,被其仰面避开;她的宝剑顺势刺向他的右胸,剑尖被他并指稳稳夹住,剑身带着一串雨珠飞弹了回去。
他负手微微一笑:“已经两招了。”
郁霓影娇叱一声,再度挥起铁剑。这一回,她使用了苍穹剑法中最厉害的“黑云翻墨”与“白雨跳珠”剑势!
十个回合不到,她的剑如一道携着零雨的青光,猛然刺向他的胸膛。
“呲——”锋利的剑头赫然刺入他的肋下,再顺势向里推进。伴随着一声闷哼,寒凉如玉的剑身却倏然顿住。
对视的两人中,一人错愕,另一人则是蹙眉后凄然一笑。
一道殷红鲜血顺着青色的锋刃缓缓流出,又很快被雨水冲淡。郁霓影顿觉心头爱恨萦绕,一如藤蔓攀爬荆棘般难受——他不避不让,究竟在想什么?
是刻意要用鲜血偿还歉意,还是想以求死的举动来试探自己的真实心意?
然而,不论他是存了哪一种心思,在她看来,一切的牵绊也该结束了。
郁霓影拧眉不愿再多想,迅速拔出佩剑,带下一串鲜红的血珠。言秋筠踉跄了一下,仍是扶橹站稳了身子,捂着伤口静静看着她,淡然道:“如果这样能让你气消心安,要我偿命亦无怨。”
郁霓影竖起佩剑,掏出一方丝巾细细擦去锋刃上的血痕,再一扬手将其抛向空中。
染血的丝巾如同垂死的白蝶在雨中挣扎翻飞了几下,最终飘落水面。
霓影咬牙道:“看在我师父的面上,这一剑,权当斩断你我过往恩怨。今后你若还要纠缠,只会令我更厌恶你的卑鄙、更鄙夷自己的怯懦!”
他的嘴角原本还噙着一丝苦笑,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可当他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挂在嘴角的笑容旋即消失了。
她回身匆匆提起包袱佩剑,似是不愿再多看男子一眼,拧腰如一朵蓝云飘然而起,一个纵身落到对岸,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默默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似是支撑不住,一手驻剑且单膝跪地。
他瞥向雨篷边,居然瞥见一把油纸伞——是她刚刚落下的。
伞,岂非谐音为散?他苦笑着,唇角溢出一缕刺眼的红。
数日后,郁霓影寻了一个晴日途径岳阳君山时,偶遇数名采药石的人,方知道是绮罗宫的同门学僧人下山“布施”,对贫民扶危济困。
师兄钱玮撞见郁霓影,震惊之余,厉声要她即刻回宫。她见墨烟、青檀等其他同门衣襟上别着绢质白菊,方知绮罗宫主自言秋筠离宫后不久便功力散尽,无疾而终,由大师姐寒英即位。郁霓影初闻噩耗,心口如遭巨杵重击般痛不可言,突然扪心单膝跪地,口中沁出一丝鲜血。
钱玮但见墨烟、青檀二师弟忽然被飞石击中穴道,郁霓影却被身后一男子扶起,那人急问道:“他伤了你哪里?”钱玮喝道:“你是什么人?”
郁霓影侧目看清楚了来人,脸色顿时发青。
原来,藏身不远处的言秋筠未明情况,以为郁霓影被同门欺负,连忙用飞石封住离她最近二人的穴道,身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去。
她猛然将他推至一旁,悲伤道:“不关三师兄的事,是师父他……过世了。”
言秋筠如闻惊雷一般,顿时懵了:“怎么会?他,他……”
那个让自己一生爱恨不能的人,匆匆相聚后,竟是永久的别离。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仰天大笑,还是该痛哭一场?
一道亮光乍现,钱玮拔刀劈向嬴秋筠,言秋筠因为失神,差点被钱玮锐利的刀锋所伤。好在他及时单手握住了刀身,不惧手心被利刃划破了血口,将它一把夺了下来,抛在身后地上。钱玮大惊之下,急忙后退着吹起了铁哨。
此时,绮罗宫弟子听闻钱玮的哨音,陆续向此处集中。有几人认出了言秋筠正是前不久出现在宫中的外人,拔出刀剑声称要为金楼颢复仇——原来他们疑心言秋筠与师父的猝死有直接关系,眼下正是“狭路相逢”。
郁霓影闪身伸臂拦在他面前,高声辩解道:“各位同门,其实此人是先师分离多年的亲子,所以先师宁愿耗损修为牺牲自己,也要换得他的新生,所以,你们不能违背师父的遗愿!”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当场目瞪口呆,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二人。郁霓影看到寒英身后立着淡紫色衣衫的师妹陆依依,她清澈的眼中正闪烁着惊喜与疑惑。
大师姐寒英已着上掌门人的峨冠紫袍,她走近郁霓影,肃然道:“郁师妹,观此人身手应是东溟教人。你失踪多日居然和本门仇家在一起,说不定已经背叛师门,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
言秋筠上前道:“关于这件事,想必曲总管和水医师两人已知情,你一问便知。”
不多时,闻讯赶来的水医师见到此情此景,解释道:“言公子所言为真,宫主仙逝前不久的确留下一封密信,说他若过世便是还道于天,与旁人无关,各位不许为难离开的言公子。”
寒英听罢方道:“郁师妹,念在你吐露实情和冒死护送方师弟带回九死还魂丹的份上,我答应赦免你的罪。可即便如此,你身为本门弟子,既然脱险,就不该擅自隐瞒行踪,必须同这位公子即刻和我们回宫,为师父守孝!”
“我会素服吃斋为师父守孝,但不会再回宫。”郁霓影双目清亮,不卑不亢道,“从魇城赶回绮罗宫的路上,我为了给携灵药的方师弟断后,被马贼逼入峡谷。面对死亡威胁时,是言公子入谷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决定与他生死相依,并适时脱离神宫。”
言秋筠没想到她如此一说,愕然望向她,欲言又止。
面对固执的师妹,新任掌门寒英的眼神渐渐从狠戾转为无奈,朗声道:“也罢!你既然袒护外人、无心回宫,那么自今日起,就必须与绮罗宫一刀两断!”
寒英将一柄短剑掷在郁霓影脚边,继续道:“你曾在师父面前立过誓言,按照门规,应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吧?”
☆、何妨回首诉衷情(中)
郁霓影拾起短剑横在面前,缓缓拔出剑刃,言秋筠急忙按住剑鞘:“你要做什么?”
她朝他淡淡一笑:“你退后,这是门中规矩,我挺得住的。”随即左手丢开剑鞘,将右侧长袖捋至肩膀处固定好,再将佩剑移到左手,回肘朝右上臂月牙形疤痕处狠狠一挖。
一颗银色的珍珠状物体滚落草地上,同时她的右臂血流如注,站立不稳。言秋筠急忙揽住她,迅速封了她伤口附近的穴道,不由心如刀割:“你疯了!”
因为刺骨的疼痛,郁霓影面色愈加苍白,却咬牙对同门朗声道:“削骨剔肉,还君明珠!”
众人见郁霓影手臂筋脉重创,从此不能再施展本门的精妙剑法;有的心叹惋惜,有的暗自庆幸。
少女忍痛颤声道:“我自今日脱离绮罗宫,永世不会踏入半步。否则,甘愿接受新宫主的严厉惩罚!”
陆依依忍不住跑上前,递给言秋筠一条丝帕和一瓶药:“快,这些可以止血。”
“不用了。”他根本没抬眼看来人,而是自衣襟内掏出药瓶,迅速为郁霓影撒上止血粉,又割断衣袍匆忙缠了起来,她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一旁的五弟子徐亦双嘲讽道:“陆师妹,和这种人啰嗦什么?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
陆依依面露尴尬,郁霓影对师妹致歉道:“多谢你的关心,是他误会了,但我相信好依依是绝不会害我的。”陆依依勉强一笑,回到众师兄弟的身后。
竹聿拿着白巾帕拾起染血的珍珠交给掌门师姐,寒英走近郁霓影,握住她的手臂查看了一番,方回身对众位同门道:“她的誓言已破,右手从此不能再用刀剑,我们走!”
陆依依回眸朝往日最好的姐妹深深望去,郁霓影忍痛勉强冲她笑了笑,以口型道:“保重。”
他日重逢,谁知何时?
回到山下的客栈内,言秋筠为靠椅上的郁霓影再度上药,将药瓶收起时道:“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需要静养数日。你想要吃点什么,我待会去买。”却听她声音清冷道:“刚才我对掌门师姐说的话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现在可以离开这儿了。”
他顿时一怔,断然道:“不行,你现在身子虚弱,我不能让你独自置身于危险中!”
郁霓影迎上他的眼眸,淡淡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二人相识本是场错误,现在已两不相欠。”
他心中一痛,单膝跪在她的靠椅旁,面带愧色:“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愿用余生来偿还你,请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何况,你是为我而受此重创。”
“你错了,我非是为了你,更不需要你偿还什么。”郁霓影别过脸道,“公子在这儿令我很不自在,所以,请你离开吧。”
言秋筠犹自不信:“你说谎!如果不是为了维护我,你本不必在那时冒险与绮罗宫门人决裂!”
郁霓影微微一怔,她虽然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绪却开始纷乱,颤声道:“我并不想让玉氏宝图的秘密外泄。你我都是父辈恩怨的牺牲品,虽然无法避免错误的开端,却可以偏离错误的结局。”
“你当真要否定我们相遇至今所经历的一切?”他突然扳过她的双肩,目光中既含痛惜又带忿然,声音颤抖,“原来在你心中,依旧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不懂得感动,你以为现在的我仍在恬不知耻地骗你?”
郁霓影凄然一笑:“我好似一颗被人算计的棋子,落入一位操纵棋局的复仇者手里,被其掌控数月。看透叵测人心后,你能告诉伤痕累累的我如何辨别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吗?”她声音清灵,却字字犀利。
言秋筠蓦然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算计了一切,唯独算漏了人心。
当初自编自演的一出多幕剧,如今岂非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报应?
然而,身心伤痕累累的人,又何止她一人?
他心中翻腾着如潮愧意,深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怅然道:“你问的话,我无言以对。既然你铁了心不愿见我,我会很快离开,以免你痛苦。”
十几年来,自己一直在怨憎中痛苦过,茫然过,也想象过复仇成功后获得的极大快感。可是到头来,一切仇恨仿佛烟消云散,徒留空虚怅然,才知道已错过了许多本应珍惜的东西……
郁霓影看出对方眼中的矛盾与痛苦,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酸楚。
看着他慢慢离开的背影,她慢慢阖上眼帘,却忽觉心口闷痛,像被蚀心虫狠狠啃噬了几口,喉咙不断涌出腥甜的气息。
倏然间,她侧伏在扶手边呕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郁霓影在弥漫着浓浓药味的屋里醒来。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架子床上,有个人正趴在床沿睡着,居然是言秋筠。沉睡中的他头发微乱,脸色也暗淡了许多。
她暗自一叹:不知这副身子骨还能熬多久,能不能回到烟萝丝雨城再见乐婷一面?不管怎样,自己绝不可以轻易死去。
心念至此,她忍不住轻咳起来,身旁的男子也蓦然醒来,怔了怔,喜道:“你醒了,现在觉得怎样?”
郁霓影挣扎着要起身靠坐,当她撑起酸痛的左臂,忽觉得手心生疼,忙将手伸出被子一看,上面竟然缠了数道纱布,不禁惊讶道:“我的手怎么了?”
言秋筠弯腰扶起她,将八角枕头垫在她的身后,温言道:“呃,是我在你的手臂施针将毒气逼入掌心,封穴后再割开手心放出部分毒血。至于缓解毒发的药材,我已托药店伙计捎带了过来,熬了药汤放在铫子里温着,我这就端来。”他起身穿过隔门,端起铫子倒了一碗药汁,然后又推门喊小二把糖罐子端进来。
“来,喝药。”言秋筠手持瓷勺搅拌着一碗褐色汤药,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片刻,递在郁霓影的唇边时,她却别过脸,紧抿着干裂的双唇,不愿配合他。
“为什么?”他微微一愣,随后苦笑,“是怕里面下了毒,还是仍在生我的气?”他回肘将药碗移至自己的口边:“我先喝,如何?”说完便仰首灌下一口药汁。
一旁进来送糖罐并收拾药渣的小二打量着两人,见他们容颜不似兄妹,笑道:“这位小娘子莫再赌气啦,你昏迷的这两日,令官人可是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面色憔悴多了。”
郁霓影杏眼圆睁道:“哎,你别乱……”话刚出口,就被言秋筠迅速出手封住菱唇,并对小二道:“她在气头上,小哥去忙其他事吧,药渣什么的我待会亲自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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