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阁,蓝楼。
琴暮烟步入四周围有玄铁栏的房间,竟不料短短几日,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如今已憔悴不堪,只见他两腮瘦削,下颌泛青,眼神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当嬴逸翔从琴暮烟口中听到关于自己与娘亲的宣判后,先是浑身颤抖,手握铁栏瘫在地上,继而隔着铁栏朝琴暮烟恳求道:“琴先生,眼下我们势单力薄,逸翔愿意接受你们对我的判决,废去所修内功……但我娘已经神志不清,请先生您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千万不要让娘亲受到火刑的残酷惩罚,我愿意代她受刑,并和她离开言灵岛度过余生,可以吗?”
琴暮烟望着他悲哀的神情,心下一酸道:“孩子,你有此孝心,我怎忍心逼迫你们母子?言灵岛规矩严酷,就凭我一人实在难以撼动,但是暮烟会全力为你们全力斡旋,看看有无回旋余地。”嬴逸翔眼中含着泪光道:“如此,翔儿多谢恩师了。”说罢跪地向他磕了一下头,算是答谢。
嬴逸翔忽然又问道:“为何那日华堂之上,有个铜面人说,是……我爹对我娘下了毒?”琴暮烟脸上一僵,敛眉道:“那种胡言乱语,怎能随意相信?逸翔,不管你身体里流淌着谁家的血液,你都是我的好徒儿!”
嬴逸翔恨恨道:“我才不相信滴血认亲。这次的祸乱定是黎禄眉策划,她与言秋筠有双方互利之局,想除掉绊脚石,就诬陷我不是教主亲子!可惜我当时懵了,竟没有多作质疑!”
琴暮烟道:“少主,现在的你必须静下心来,耐心等我的消息。放心,我琴暮烟活一日,绝对会拼力保住你们母子!”
他忍不住从隔栏中握住嬴逸翔的手,本想给他一丝信心,旋即吃惊道:“你的手怎会如此冰凉?”嬴逸翔懒懒摇头道:“我所修的内功心法已损失殆尽,身体虚弱后自然如此,咳咳——”琴暮烟为他搭脉试探体力后,低声道:“你且附耳过来。”
嬴逸翔只得凑近玄铁栏,听琴暮烟压低声音道:“幸好你自幼患有季节性喘疾,老教主让你常年服用护心丹之类的灵药,因而你的武学根基得以保存三成,所以你也不用太绝望。离开言灵岛前,琴某会送你一本调养筋骨的秘籍,你日后勤加练习,必有所得。”
嬴逸翔听闻此言,眼里闪着一缕光芒:“先生,谢谢您不吝相告……”
琴暮烟叹气道:“目前属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虽然琴暮烟与郗勇等人有心相助嬴逸翔母子从轻受罚,可是遭到黎禄眉、步道宏等人的坚决反对,声称要立威信,就不可擅自更改惩处规定。无奈之下,琴暮烟的斡旋最终失败。
☆、衅发萧墙杀意凛(下)
十月二十五日,言灵岛观武台。
阳光灿烂,广阔的观武台上端坐着教主夫人黎禄眉、策师琴暮烟与三尊使,观武台周围聚集了庄内各堂主与一群侍从。一身素服的黎禄眉望向一旁的漏壶,从案上将一枚红色令箭扔下台阶,朗声道:“将罪妇带来,即刻行刑!”
台下中央,花岗石铺就的地面上,两丈余长的黑红木炭地上泛着炽焰与滚滚青烟。当双臂和双足都挂着沉重锁链、一脸浑浑噩噩的颜雨琼走近这燃烧的碎岩石地面的时候,也不禁挣扎着叫嚷起来:“幽冥大火,幽冥大火要烧过来了!我不要下地狱,不要啊!”她的双臂缠着一根粗重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则被山庄的两个属下一左一右握着,将她奋力拉向熊熊炭火之路。
不远处,同样被绑着锁链、点了软穴并被强行按坐在椅子上的嬴逸翔,望着面前披头散发、双脚已被尖利岩石地面划破出血的母亲,正被侍从逼迫得瑟瑟发抖、尖叫哭泣。
嬴逸翔忍不住嘶声叫道:“放开我!让我过去替她走炭火地!你们这群畜生,何苦为难一个病弱的妇人!要折磨惩罚,尽管冲我来!”此时的他已失去七成内力,根本挣脱不了卫士的钳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走向炭火。悲愤怒吼的嬴逸翔,很快被人在口中强塞了布团。
“嬴宏天,嬴宏天!你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是对我于心有愧吗?!”颜雨琼忽然咒骂起亡夫来。黎禄眉闻声嫌恶地站起来,指着观武台下喝道:“阿石阿满!没用的东西,还愣着干嘛?赶紧将这女人拖上火路行刑!”
“啊啊啊——!”在痛苦的挣扎与无情的拉扯之下,妇人染血的玉足在踏上炭火的瞬间变得赤红,她跌跌撞撞走了一小半烈火之路后,双脚已变得皮焦肉黑。
血肉与烈火的交汇,惨不忍睹。
颜雨琼在哭泣与痛楚中晕死过去,黎禄眉见状方道:“行刑暂时停止,先将罪妇带回天牢!”琴暮烟道:“且慢,颜雨琼身子虚弱,这样直接回天牢说不定撑不住两日,不如先将她带回明镜阁治伤看守,下地牢的惩罚暂且延缓。”一旁的吴白亦道:“颜氏虽然犯下过错,毕竟是曾经的教主夫人,黎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下些宽容善德,教中弟兄自会见证。”
黎禄眉默然了一会,最后道:“既然有数位德高望重之人为罪妇求情,奴家自然不能一意拂逆,就依琴先生吧。”说完拂袖离席而去。
嬴逸翔望着眼前母亲受刑的惨烈场景,因悲愤而浑身发抖。他目眦尽裂,下唇早已咬出血来,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他八岁以后,除了为祖父哭灵外的第二次痛心哭泣。
悲愤的心似乎在瞬间被野兽的利爪撕碎,忍受着被鹰隼利喙一次次啄食般的痛楚!
押回到明镜阁,嬴逸翔隔着铁栏望着对面房间内备受折磨而昏迷不醒的母亲,将指甲狠狠握在掌心。
“黎禄眉,步道宏,言秋筠……你们如此残忍待我娘亲,我嬴逸翔若能侥幸逃生,他日一定会报今日之辱!”
夜色昏暗的阁楼外,两个人影悄悄从屋檐上的天窗进入。
次日,鸿雪楼。
“啪!”流云般的紫红宫袖霍然一拂,中掌之人砰然倒地,脸上已留下五指红印。
“一群没用的东西!追捕苟延残喘之人,居然折损了四人,还将两个伤重的逃脱者追丢了!”宫装妇人怒道。
“黎夫人息怒!那时情况突然,带走颜夫人母子的疑是戴信和宫轩等人。章轩主为此已经尽力了!”一旁的另外三人急忙单膝跪下,为先前一人求情。
“先别急着求情,我要听详细的经过。”黎禄眉拂袖道。
跪下的轩主章含道:“禀夫人,那夜有人暗中对明镜阁外的守卫使用了迷烟,用木船将颜雨琼从湖心阁带走,运上了本来准备两天后遣送嬴逸翔出海的船。我们闻讯后乘设有弩窗箭孔的艨艟一连追了五里水路才追上他们。章轩主命属下先用雷火弹将那船的船尾炸损,再用毒箭射向他们,好不容易追上了渐渐划慢的船。我们中水性较好的安猛、阿羽等四名弟兄先跃上那船与两名蒙面武士交手。阿羽他们用刀砍向颜雨琼母子时,那颜雨琼突然清醒了一般,竟扑倒在嬴逸翔身上,替病弱的嬴逸翔挡了致命刀伤。”
黎禄眉不悦道:“为什么不用弓箭?”
章含道:“那时属下本来能用羽箭射杀逃匿者,谁知阿羽他们被那两武士刺伤并用刀挟持,其中一人还将奄奄一息的嬴逸翔绑上了折断的船桅。我们见他们的船将沉没,也知道那两人中了毒箭撑不了多久,本想饲机进一步行事。谁想突然碰上急流漩涡,只好赶紧将船划离,就在瞬间工夫,前方那船卷进漩涡,嬴逸翔他们已经随着破损的船骸被卷入水流中不见了。不过,那小子之前中了安猛的天风掌,身上也有刀伤,说不定已经葬身海底。”
一旁戴着白玉面具的言秋筠从椅子上起身,走近黎禄眉道:“舅母,凡事都有万一,不排除逸翔有逃生的可能!而且他知道不少本教武学的秘密,若是被人救走,甚至被其他门派利用,日后反扑我们不可估量,到那时我们在岛上的地位就会受到撼动甚至摧毁!”
“哼,困兽犹斗。所以我们得尽快在沿海找到嬴逸翔的下落,同时派人重金联络‘黄泉榜’杀手,在浙东沿途各镇秘密寻找他的踪迹,一旦发现,务必将其灭口。”她的眉梢高高挑起,语调尖锐。
“一切谨遵夫人指令。”章含立刻接口。
言秋筠负手侧身,望向章含:“章轩主,这个月盐粮漕运的情况如何?”
章含小心回答道:“从卷宗的记录来看,朝廷那边又在驳运税费和上施压了。”
言秋筠微微点头:“这也难怪。自从宇文皇后因肺痨过世后,今上新宠为左相之女滕氏,他利用滕贵妃家族的势力,逐步排挤国师等后党,听说帝都皇城美轮美奂的琉璃青宫,耗费万金,便是今上献给滕贵妃的大礼。咱们与百秀庄的契约还不知能维持多久,还得与他们多加沟通。”
等部属们离开鸿雪楼,黎禄眉对言秋筠道:“如今嬴宏天父子已退出圣教主场,我们总算暂时歇口气。别忘记再过几日,就是你舅父棺椁在鹭岛举行海葬的日子。”
言秋筠道:“我会与步道宏他们妥善安排的。”
黎禄眉又想起一事,道:“还有,那个成天蒙着面纱、和教主相交甚密的宁姓女人我很不喜欢。正巧她主动提出要在祭堂奏乐送魂,我便命她交出象征岛主特许权力的玉指环作为条件,下一步就由你监督她在先夫的灵前殉主,如何?”
言秋筠旋即道:“一切就按舅母的意思行事。”
黎禄眉满意而笑:“好孩子,你是未来的岛主候选人,要记住‘棋错一步,满盘皆输’。”
言秋筠微微欠身:“秋筠定会谨言慎行,不负您的期望。”
☆、岛沉溟海亲永隔(上)
(五十三)岛沉溟海亲永隔
狭长的鹭岛距离言灵岛以东三十余里水路。
琴暮烟与四堂主领头布置的祭奠堂内一片素净,白幡垂地。东溟教各位长老、堂主们一袭玄衣或素服环绕冰棺一周,然后于牌位前敬香,一身白衣、发如悬瀑的宁儿一直戴着面纱坐在细竹帘后,与其他四名琴女缓缓弹奏低沉的古琴曲《海天遥》——此曲为历代教主海葬前祭奠时必奏之乐。
红日已高,当冰棺抬至紫贝壳装饰的浮舟上随波逐流后,一身麻衣白裳的黎禄眉携着花篮乘坐另一叶小船尾随其后,向浮舟撒落粉白色的石竹花,一片片花瓣随风如蝶萦绕飘曳,继而伴着海波浮沉。
海葬结束,琴暮烟、邾辕等人远去。言秋筠带着两名侍从回到祭奠堂,说要取一些物件回言灵岛,命堂内待命的琴女们退下,同时喊道:“宁姑娘请留步!”
随后竹帘摇曳,宁儿盈盈怀抱七弦琴走出,轻步来到堂中央。她见言秋筠命一侍者从内拴上正门,瞳仁微微一紧,侧目又见另一侍者端来圆形托盘,掀开绸布,内有一水晶瓶盛放的蓝色药酒。言秋筠一指药瓶,缓缓道:“先教主很欣赏姑娘的琴曲与舞步,如今他不幸身殁,一连几日对主母托梦,苦诉其在冥界心有遗憾。今时今日就请姑娘在灵前自裁殉主,以安魂灵。”
他笑若春风,语调温然,仿佛只是在由衷赞美面前的女子颜如舜华。
宁儿愣了片刻,仰面苦笑几声。言秋筠道:“怎么,姑娘不敢了?”
她抱琴的手渐渐握紧,声音喑哑:“既然公子命小女殉主,看来我是无法再见今夜的星月了……但请容我焚香,再面朝门外弹奏一曲《离魂引》,安抚教主海中魂魄后,再随他而去。”
言秋筠冷笑道:“焚香就不必了,姑娘如此识大体甚好,希望能言行一致,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
不一会儿,琴音叮咚而起,初音似几颗明珠玎玲落玉盘,中有停顿,音转低缓,像风吹枯叶。一旁的两名少年侍从听了,望向佳人的眼中渐渐起了怜惜之意,心想这首曲子很快要成为绝响了。
前奏结束,继而琴声仿佛行云流水般奏起,但曲含哀怨,犹如冥灵徘徊冥河渡口。
言秋筠坐在堂下聆听,初始觉得心跳有些加速,本不以为然,当曲声愈加苍劲时,他的心口突然一阵闷痛,忙冲弹琴者喝道:“给我停下!”
“玉琴弦动待知音,佳曲岂可中断绝?!”宁儿置若罔闻,琴曲似骤雨打疏荷般急切。
言秋筠感觉胸口四肢骨骼疼痛难忍,一捂心口,朝侍从喊道:“琴声有问题,快杀了她!”两个侍从正沉浸在妙音中,猛然被主子吓了一跳,连忙拔剑而起,却见佳人口吐飞针,针尖准确没入他们眉心,一击毙命。宁儿乘机竖抱古琴腾身后跃,但手中弦声嘈嘈不绝。
言秋筠感到全身经脉裂痛,咬牙扶着桌子起身,猛击桌面将长剑弹起,素月清辉般的剑身赫然出鞘。见他飞身刺向自己,宁儿一手抱琴飞旋闪开,一手挥撒出一片迷粉。可弹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