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藏莺道:“公主,有句话说得好,‘欲至强,先示弱’,总有一天,您会让大公主她们刮目相看的。”席乐婷没想到她会这样劝说自己,一时愣住了。
这时,一只雪团一样的狐狸犬从角落的铁笼子里飕飕窜出,将胖乎乎的尖脑袋放在席乐婷的鹿皮小靴上轻蹭。席乐婷将它轻轻踢开:“雪球,没见我正忙着吗?秋露,带雪球玩去!”
一个雪青色衣衫的侍女应声入内,抱走了胖乎乎的狐狸犬。
席乐婷替叶藏莺涂好伤药后,披着外袍踏上楼台。她正伸臂扭腰活动筋骨时,遥见对面佳卉司前的花田内,十几个背着背篓的仆役正在剪枝摘花,将带着晨露的五彩鲜花送到各处楼阁。过桥的几名送花仆人正向一悠闲漫步的男子行礼,席乐婷一眼认出那人是席宇辰,心道:“二哥他回城两日,也没有来映雪楼一次。”她有些不悦道。
巳时,沐浴更衣后的鬘华公主席嫣然带侍女桃蹊各提着一篮藕粉丸子和一篮斋点,漫步到红莲岭附近的莲净寺,因为出身中原的外祖母喜爱佛学,所以魇城除了愔无华女神殿,还建了几处佛寺。她们拾级走进山门,绕过天王殿和藏经阁,尚未走到如意寮(寺院医疗室),却见前方霍然闪出一个披发男子,差点撞翻了她们手里的篮子。
席嫣然定睛一看,赫然惊道:“大哥,你怎么了?”一向神智恍惚的席宇卿朝她激动道:“你知道吗?爹的魂魄附在琴上托梦,让我去把他的骸骨带回……”后面追来的几名僧侣急忙将那人制服,那人目光惊惧,一边挥打手臂一边口里叫唤着:“都别拦我!”
席嫣然飞快出手封住他双臂的穴道,安慰着惊骇不已的兄长:“爹爹没有死,你一定又做恶梦了!他一直在舍身崖闭关,娘每月都要前往崖顶送食水探望他。你回如意寮歇息,我还特地做了藕粉丸子。”
在她的一番安慰下,席宇卿才渐渐停止挣扎,随后仰面昏倒。席嫣然看着那几名僧人用步辇将大哥抬走,也跟着去了如意寮。
不远处的放生池边,有一人从石柱后悄悄走出,伫足凝望那群忙乱的僧人。
席嫣然好不容易安顿好兄长,对如意寮僧人叮嘱一番后,又面色沉沉地步入菩萨殿,跪坐在蒲团上为自己的姻缘焚香祷告。忽闻一阵清香拂动,一道清丽颀长的妙影步入门槛,声音澄澈温然:“师父,领三柱绛香。”
席嫣然侧脸望向这位容颜俊美的年轻男子,认出他是云影天宫的管事卢翎,也是母亲席紫凰的宠信。
她自十一岁以来,见到母亲身旁跟随着一个乖巧的俊秀少年,二人相处时间远胜席家姐妹和席宇辰,不觉有些懵懂。后来才渐渐明白,母亲那雍容高雅的气质背后,居然也有令世俗不齿的一面。
因席嫣然与母亲关系并非十分亲密,所以她对传言中秀若清莲、心如蛇蝎的宠侍卢翎,自然没有多少好感。偶尔与卢翎在城内碰面,席嫣然不是与他匆匆擦肩而过,就是带侍女男仆绕道而行,即便卢翎几次照面时向她问候,她也未曾与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仅有一次例外。四年前五月的一天,十六岁的席嫣然在天隅岭落月坡上,与侍女们放着她们自制的蝴蝶、燕子、美人等各式各样的风筝,大家正嘻嘻哈哈玩得开心,席嫣然突然摔了一跤,线棰从手里脱落,丝线飞快拉长,蝴蝶风筝顺风一路飘升。少女们追逐了一会儿,见它挂落到梦华池边一棵五丈高的乔松上。
侍女们只能干着急,席嫣然自告奋勇地爬上树,结果风筝是够到了,没想到她在下树时鞋底一滑,霍然从半空中跌下来。
众女均吓得花容失色,好在小主子及时甩出披帛,挂上一根向外延伸的长枝,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足下方却是冰冷的梦华池。侍女们继而吓得面如土色,几人围着大树仰首张臂,桃蹊准备下岭去喊人时,一道身影轻盈掠过乔松。席嫣然只觉腰上一紧,尚未惊叫,已被一人抄在怀中,蝴蝶风筝遮住了那人的面庞,旋即两人飘然落地。
当她正要道谢时,发现救自己的人白衣如雪,面如冠玉,竟是母亲的宠侍卢翎!他的衣襟上还传来淡淡的馨香。
卢翎在众仆的惊羡中,弯身将席嫣然因吃惊而自手中落地的风筝轻轻捡起,再递给她,秋水般的瞳仁泛着微笑:“大公主,你的风筝。”
席嫣然对上他那美得近乎邪魅的目光,联想关于他的传闻,心中泛起不快。她泠然拂袖道:“这风筝我不要了。”转身走到桃蹊她们中间,扬声道:“你们和本宫回绮霰楼!”
桃蹊不解道:“公主,那只风筝可是你一笔一画、一针一线弄了三天做好的。”席嫣然冷笑道:“刚才落地时弄脏了。”桃蹊望向风筝,正好看到卢翎的笑容僵化在脸上,而眼色愈加幽深,不过他很快唇角一勾:“既如此,卢翎多谢公主相赠。”说完他居然腾身一跃,如白鹭般携风筝离开落月坡,其侍从桂生追逐了上去。席嫣然咬牙一跺脚:“果真妖邪可恶!”
三年后的今日,两人头一回在菩萨殿中近距离相逢,跪坐在蒲团上的席嫣然更觉得背上像是爬了一群蚂蚁般地难受。她朝菩萨拜了几拜,忙提起裙裾回身离开,不想这回她动作太快,加上卢翎正朝蒲团快步走来,她差点一头撞在对方的臂膀上。
好在她运力一踮足尖转开身子,勉强擦身避过。
卢翎秀眉微蹙,随即发现是席嫣然,颔首礼貌一笑:“见过大公主,恭喜您好事将近。”
席嫣然轻嗯了一声,淡淡道:“多谢了。”继而如百合般匆匆飘离佛堂。
卢翎回头凝望着她袅娜背影,从袖内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细细摩挲,深沉的瞳仁微微起了波荡: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孤傲。对她而言,有些往事恐怕也早已淡忘了吧。
一旁的侍从桂生望向面沉似水、嘴唇紧抿的主人,悄悄吐了下舌头,一刻也不敢多言。
☆、冷窟迷影遗香踪(下)
陡峭的红莲岭舍身崖上,有三处凿山而建的石窟,洞窟之间靠架设在崖面上的凌空栈道相通连。月色朦胧,冷冽的晚风如无形巨兽盘旋在崖上肆无忌惮地穿梭呼啸,石窟内有多处石室,里面的灯光明灭不定。
一个围头巾、裹大氅的巡夜人哆嗦着提着灯笼从主道上闪到一侧偏僻处,他放下灯笼准备解手时,烛火陡然熄灭。巡夜人匆忙拿出火镰和火石重新点灯,不想后脑勺重重挨了一击。
换衣后的“巡夜人”继续一路挑灯巡逻,经过石窟旁时,望见了石窟内佛龛里的彩塑踏莲佛陀和弹琵琶的飞天,以及每面雕有莲花和垂鳞纹方柱。
这时,一个中年胖和尚推着一台轮椅从石窟内准备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裹着长皮袄的男子,那男子一直手拿着巾帕捂着口鼻,闷声咳嗽着。在石窟门口,两人与一名搬经书的小僧打了个照面。
小僧放下书册,双掌合什道:“见过师父,千居士。”胖和尚道:“原来是道清呐,你手中的《大藏经》还得抓紧时间誊抄。”道清道:“正在赶稿。”胖和尚推着千居士走到石窟洞口,命一小僧掌灯引路,三人沿着栈道走向另一处石窟:“居士,听完了诵经咱们回去吧。”听他语气不像是询问,倒像是自说自话,而轮椅男子并没有说话。
“巡夜人”眼中闪出难以置信的光亮,心想他怎变得如此憔悴,还身患残疾?
“巡夜人”吹灭灯笼,尾随胖和尚等人走过栈道,来到一处佛堂,堂下尚有七八名僧人打坐。不多时,后院一间屋子亮起微光,于是“巡夜人”跃上佛堂外一颗大树上远望,从纱窗上的投影上见胖和尚把残疾男子扶在榻上,半晌后听到和尚阖门下楼离开的声音。
“巡夜人”脱下外袍挂在树梢,着深黑夜行衣纵身跃至佛堂顶上,他扳开亮灯卧室房顶的两片屋瓦,望见昏黄油灯下,那残疾男子直挺挺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似是木雕泥塑一般。北墙边的供桌上放着一尊玉观音和香炉,而窗台上的白瓷杯盏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黑衣人抓起一小把房顶的积雪,朝卧室下方撒去,有几点雪粉落在男子脸上,任雪粉化为清水,那男子面容却毫无反应。黑衣人心道:“倘若他不是全身僵化的活死人,那就是个假人替身。”
黑衣人飞身落进房内,将利剑抵在他的脖颈上,封了那人胸口大穴,低声道:“你是千洌Ш俊
残疾男子惊愕地望着不速之客,以为是寻仇者,突然坐起身紧张道:“不,我只是他的替身,别杀我?”黑衣人蓦然吃惊:“他在那里?”残疾男子嘴唇微颤:“我,我不知道。”
黑衣人将剑刃贴近那人咽喉,眼露凶光道:“不知道?你受了谁的指使?一句不真,要你狗命。”
“大、大爷,小人本是个戏子。十四年前,席城主将我劫来,还用我家人的性命相要挟,说只要我改貌扮作千洌Ш缱魉悴槐阏撸颐且患依闲【突嵋率澄抻恰劣谇Ь邮渴撬朗腔睿艺娴牟磺宄牧宋野伞!
黑衣人低声道:“你要想活命,嘴关紧点。倘若城主知晓你被我拆穿一事,你的小命也不保了。”那人连连点头。
正当他纳闷之时,足下忽然传来风铃震颤的脆音——原来屋上铺排的青瓦间有特制轻木,若有人立足于上稍久,轻木下弯一定弧度就会触动悬在梁上的风铃。
黑衣人击晕那人,将烛火吹灭,纵身跃上房顶,如夜鸟展翅般闪离佛堂,同一时刻,佛堂僧侣闻声上瓦追逐,知客僧了凡跳上屋脊,腾身弹出菩提子腕珠,如十四颗金弹子般分射向逃逸者身后和足下。
黑衣人避开腕珠,手抛软索跃下雪岭,先挂落在山腰四望亭角上,再从湖畔悬山式楼阁上一一轻灵踏过。接近双龙湖时,他闻到自己身上散有特殊清香,发现腰带上嵌进一颗菩提子,心道不妙。
前方不远处是遥星阁,当他踏上阁顶时,故意将这颗菩提子落在房顶天台夹缝。
黑衣人正离开时,不想一道白影闪现身前。
那白袍少年托起菩提子,用沙哑的声音道:“站住!你在做什么?”
黑衣人拔出解腕刀攻向对方,身形飘移间两人已交手数个回合,白袍人忽觉眼前一片迷蒙,听声辨位挥撒出数枚银针。闻声赶来的另一人扶住白袍人:“师兄,你怎么了?!”
白袍人正是柳忞,他以袖捂脸道:“我的眼睛中了迷烟,快扶我进阁。”
两人跃入阳台进门后,郁霓影将柳忞扶上桌旁的圆凳上,对师弟方海道:“劳烦打盆清水来,再取一些凌露。”
盥洗间内,郁霓影端来面盆和手巾放置面盆架上,将可消除炎症的凌露撒入水中调匀,道:“可以了。”柳忞侧过脸道:“请你出去回避一下。”郁霓影知他忌讳自己将烧伤的面容展露他人,便道:“好,我先出去,有事叫我一声。”说罢转身离开,并将房门关上。
他轻轻摘下面具,将面孔完全浸入清凉而芳馨的面盆里,反复数次,再用手巾轻轻擦拭眼眶。
当柳忞推开门走出来后,郁霓影接过盆水泼入窗外,关好窗户回身道:“也不知刚刚交手的那个人是谁?”柳忞按着红肿的眼皮:“他中了我的飞针,想必也不好过。”
郁霓影忽然深吸了几口气道:“嗯,你身上藏着什么东西……好香啊。”柳忞从袖中拿出一个圆而色白的珠子,放在桌上:“你看这个是什么。”
郁霓影用纸巾托起它,奇道:“这是串佛珠的菩提子,香气独特。你在哪里捡的?”
柳忞道:“之前那黑衣人将它落在天台上。”郁霓影狐疑道:“菩提子是佛门弟子和信徒长佩的念珠,那个黑衣人为什么要鬼鬼祟祟丢下它?”
柳忞拧眉细想片刻,立即道:“不好!他是想将菩提子香气留下,将追逐者引到遥星楼附近。”方海道:“将它扔到后山林中如何?”
“不,时间紧迫,这样做反容易令人生疑。”柳忞撕下几张檀纸将菩提子裹紧,运功将它在手心捏得粉碎,对她道,“你将它混入大把檀香里再丢进火炉烧掉,然后用药酒洗手。”
郁霓影一一照做后,在盥洗间放下长发梳头时,不慎将牛角梳滑落洗脸架之后,她不得不蹲下身伸手去拾,不想竟触摸到了一个软鼓囊囊的东西。她捡起紫色湘绣锦囊后小心打开,见里面是一簇用红丝带轻扎的一截头发,似乎是女人的赠物。
郁霓影面上一红,忙将锦囊重新扎紧,朝屋外道:“这个是谁掉落的?”
方海瞥见后否认,柳忞见了忙起身拿回锦囊,道:“是我不慎丢的,幸好被你拾到。”
郁霓影莞尔道:“瞧你如此紧张,是谁送的?”柳忞倏然怔住,尴尬道:“你想多了,这是我娘的青丝。”郁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