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云回过身来看着她,轻声笑起来。“休息吧。”她说。说完,她按响了提示铃。方柔枝失神地望着她的背影,颓然倒在座位上。
半年后……
方琪望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心里微微有些难过。周谨,她现在知道她的真名了,就是她,为了找苏志文,漂泊了整整六年。
“你身体好点了吗?”她轻声问道。
“好多了,已经差不多全恢复了,就是肾脏不太好。”周谨的声音又清又冷,这令方琪想到她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演唱白光的《假惺惺》时的模样,当时的她看上去还有些风尘气,但现在却更像个学生。这半年来,她瘦了很多。
“听说你在上夜大?”
“是啊。我一直想上大学。”周谨平静地说。
“大学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
“当然是找份工作。”
“我妈妈说……”方琪提起自己的母亲,觉得底气足了一些,“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可以去找她,我们公司是随时需要人才的,你知道现在找一份工作也不容易……”
“谢谢你。”周谨望了她一眼,把目光投向窗外,笑了笑说,“我从来都是靠自己的。”
“你打算回家乡吗?”
周谨摇了摇头。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的,因为……他在这里。”周谨声音低沉,她的睫毛忽闪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拿到那个红箱子里的东西了吗?”
“我拿到了。谢谢。”方琪低声说,“谢谢你告诉我钥匙在哪里。只是,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如果他告诉我,如果他早一点告诉我……”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周谨的眼圈红了。
“他不可能告诉你,他说你看不起她,从心底看不起他,你还恨他,因为你觉得他夺走了你母亲的爱。”她忽然激动起来,“你真的曾经那么看不起他吗?他说他在你眼里分文不值,真的是这样吗?”
方琪不说话,她觉得无颜面对周谨。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是他知道你不会听。他想把一切都留给你,他说他为你死也愿意,因为你欣赏过去的他。他其实、其实是非常爱你的,他已经爱上你了……我羡慕你,方琪,我觉得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周谨的眼泪流了下来。
方琪的眼圈也红了。
“对不起。”她说。
周谨用手指轻柔地拂去眼角的泪水,这动作又让她变回了唱歌时的丽丽,她笑了笑说:“虽然已经过去半年了,但我还是没办法忘记他……算了,不说了。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她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
终于可以切入正题了,方琪想。
“他的前妻转了笔钱给我,我想给你。”方琪直截了当地说。
周谨很吃惊。
“你要把那笔钱给我?”她睁大眼睛盯着方琪,像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是的。请你接受。”方琪无比诚恳地说。
“可这是他的愿望……”
“你比我更需要它。”方琪打断了她的话,“我觉得真正应该得到这笔钱的应该是你,不是我。作为我,我能拿到那个红箱子里他以前全部的诗稿,我就已经满足了。对我来说,那才是无价之宝,相信我,我会永远珍惜的。”
周谨看着她,没有说话。
“请你收下这笔钱好吗?”方琪把支票推到她面前,恳求道,“如果你不接受,我永远都不会心安,永远不会。求你了。我真的没资格拿这笔钱。”
周谨看着她,既没说话,也没有接过那张支票。
她的目光让方琪心里暗暗发慌。她为什么这么看我?为什么?难道她已经猜出事情的真相?那天晚上她去储藏室,差点被那个铁箱子绊倒,于是,她叫了一声,接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她居然听到箱子里传来低低的呼救声,她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而箱子里的人也听出是她,他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箱子,就走了。她没想过后果……
她曾经担心他会在箱子里写下她的名字,但是他没有,他也没写下方柔枝的名字,为什么?……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如果那么痴情的周谨知道她才是害死苏志文的最终元凶,周谨会怎么做?周谨会不会当场跳起来掐住她的脖子?
想到这里,她觉得浑身发冷,这时候,她蓦然看见周谨那双瘦瘦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她惊恐地往后一让。
“噢,你的头发上有个小棉絮,我帮你拿掉而已,你怕什么啊?”周谨笑着柔声说。
虚惊一场!
她怎么会知道呢?她不可能知道。方琪安慰着自己,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支票上。
“请你接受这笔钱吧。”她恳求道。
真相大白后,她也曾经无数次哭湿了枕头,一遍遍问,海风,你为什么会沦落为后来的苏志文?如果我知道你是他,我不会拂袖而去,我会救你的,而且我会爱上你,比任何人都爱你。为什么你不跟我说?如果你说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我怎么会?
但她知道一切呼唤都已经无济于事。
所以,她好希望能补救,她希望能为那个真正为苏志文付出过一切的女人做点什么。
她好希望周谨能够接受这笔钱。她是绝对不敢拿那笔钱的,她知道自己不配。
“我想他在天上,一定也会赞同我的做法。他其实是很爱你的,周谨,他想跟你共度余生的,不是吗?他一定也希望你幸福。”方琪注视着周谨,诚心诚意地说。
“你是说真的?”周谨的态度好像有了松动。
她连忙说:“我是真心的,求你了。如果你不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谨看着她,好久好久才忽然一笑说:“那好吧,谢谢你。”她把手放在支票上,往下一捋,那片纸掉进了她的包。
啊,她终于收下了,方琪松了一口气。
那天,她们在茶坊聊了一个多小时才走,方琪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多了。临别时,她还很亲热地把周谨一直送到公共汽车站,在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后,她正准备告辞,周谨突然问她:“你看过他所有的诗稿了吗?”
“还没全看完,他写了好多。”
“他写过一首关于自己死亡的诗。”周谨说。
方琪的身子禁不住一震。
“关于他自己死亡的诗?”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如果是她,结束了我的生命,我将双手放在胸口,保持沉默。只为向她证明,有种爱比死亡更深,比生命更重。”周谨一字一句吟诵道。
这一字一句仿佛针一样刺在方琪的心上,她不敢吱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一不留神跌入了深渊,耳边嗡嗡作响。朦胧中她听到周谨在跟她说话。
“这是他出事前写的,他还说自己已经不会写诗了呢。我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是否双手放在胸口,我没问过警察。”周谨看着她停顿了两秒钟,好像在观察她的表情,又好像突然忘了词,“当然……我想,他也不希望我问。啊,车来了。”最后周谨朝她笑了笑,上了公共汽车。
有种爱比死亡更深,比生命更重。真的有这样的爱吗?
方琪不相信,她只感觉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她的脸颊。
但是她顾不上了,她觉得她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立刻飞奔回去找到那首诗的诗稿,然后把它烧了,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
(《淑女之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