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袁天罡对李淳风格外留心,知道自己这位学生不懂谦折之道,早晚会惹下大祸。
“退朝以后,袁天罡单独面见李治,说梁山不可为帝陵。李治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袁天罡说他曾为高祖李渊选择陵址,也曾经探访过梁山。他开始也觉得是一块吉壤,可再细细一推究,发觉梁山风水有异。一是梁山的龙脉走向与高祖、太宗的帝陵相隔,有中断之兆,反而盘结于周朝龙脉之末,此有改朝换代之忧;二是梁山北峰为头,南边双峰为双乳,呈现妇人之相,此陵利女子不利男子;三是乌、漆二水在山前合抱,水势低流,看似合乎风水之术,但正午时分站在合抱之处,这里恰好被双峰的影子所遮挡,旺阴而不旺阳。总之,袁天罡说如果选择这里入葬,阴阳颠倒,恐怕李唐的帝统会被一个和周朝有关的女子中断。
“李治听了袁天罡的话,有些为难,因为这片地方是武则天选的,不好更改。他为人懦弱,最终还是决定梁山为帝陵,然后把宫里所有名字带‘周’字的女人都赶了出去,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后来李治死后,武则天将其安葬于梁山,没过几年,她谋夺皇位称帝,国号果然就是一个‘周’字。”
海兰珠听得瞠目结舌,说原来乾陵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许一城拨开前方树枝,把孔明灯稍微牵低一点,继续道:“袁天罡说梁山是一个阴阳颠倒之局,利女主。武则天在修建梁山乾陵时,就暗藏机心,刻意安插亲信,要把这个风水效力发挥到最大。所以这乾陵的风水,处处都和其他帝陵反着来的,主阴不主阳。墓门的设置,自然也有特别的讲究。如果按照普通的风水理论去找墓门,不可能找得到。”
“那郭震剑上那幅地图……”
“那条剑纹,必须得反着看才行。日本人如果不了解乾陵的秘密,按剑纹去找,嘿嘿,那是南辕北辙,待一年他们也找不到。”
海兰珠这才明白为何许一城不走正道,原来是要踏入这个反风水局。她忽然很好奇:“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许一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奇妙神情:“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们许家先祖,跟武则天有很深的渊源。”
“哈?你别告诉我,你是武则天后人啊?”
“那倒没有。我许家祖上叫许衡,是武则天的明堂侍卫,负责看管一尊玉佛至宝。后来明堂遭遇大火,那尊玉佛居然丢了。许衡被革职,他发誓要追回玉佛,以不负圣恩。许衡为了寻访玉佛,苦学玉器鉴别,后来竟然成了一代大家。他的子孙和弟子演变到后世,逐渐形成了五脉。”
海兰珠不知今晚第几次目瞪口呆了,五脉的渊源,居然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许一城道:“不过这些都是传说,未必是真的。五脉传承至今,丢失了很多记录。祖上的故事尚有许多空白,我正在设法补全,希望能有机会把那段历史完全还原。”
海兰珠还想问,忽然许一城一抬手,说等一下。他们两个朝前看去,发现眼前出现一个荒坡。荒坡的坡度颇缓,两侧被倾斜的山体石壁挤压,就好像是一座山壁被荒坡从中硬生生劈开一样。坡上长着薄薄一层青草,附近没有任何高大的树木。
从位置来看,这里恰好是北峰半山腰处的东南山麓,遥接南方双乳。如果按袁天罡的理论,把梁山比作少妇平躺的话,那么这个位置就是腰眼所在。
许一城让海兰珠拿住孔明灯和罗盘,先用郭震剑的拓片对照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地貌,然后打着手电走过去。他先走到一侧石壁,用手摸了摸表面,然后走到另外一侧石壁,站开几步,伸手比量了一下两者距离。他让海兰珠把背包丢过来,从里面拿出一把手铲和一根三尺长的金属棍。许一城拿起手铲,在荒坡上挖了几下,拿棍子往下用力一捅,再提上来看看土色。如是三四次,他把棍子往下用力一插,里面传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不是撞到泥土,而是撞到石板发出的声音。
“是这里吗?”海兰珠问。
许一城抬起头,一脸喜色地对海兰珠说:“没错,墓门就在这里!整个乾陵,只有这里符合阴阳颠倒的风水和郭震剑的指示……”可这喜色突然急剧凝固在他的脸上,因为他看到一个人从海兰珠身后的阴影走出来。
“姊小路永……”许一城还没说完名字,那人已经飞身上前,挥动拳头,一拳砸在许一城头上,然后又是连续三拳砸在右耳、下巴和腹部。这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狂攻,就算是付贵和黄克武都抵挡不住,更别说许一城了。在眩晕中,许一城隐约听见海兰珠在尖叫:“你们轻点!”
姊小路永德又是一拳重重挥去,许一城仰天倒地,挣扎着半天没起来。海兰珠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许一城却一把甩开她的胳膊,愤怒地瞪着她。海兰珠垂着头,没吭声。
“许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这次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堺大辅。他一身黑绸面儿的马褂,打扮得像是一个山西银号老板。难怪姬天钧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原来他们是把自己伪装成了中国商队,混入西安城内。在他身后,还有大约七八个人,各自拿着手电和武器,站在荒坡下面。
许一城喘息着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呼吸粗重。
“多谢海兰珠小姐的鼎力协助,我们才能够在乾陵相逢,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堺大辅抬起肥厚的手指,朝她轻佻地一指。海兰珠脸色略显发白,却不否认。
“你……你一直在给他们通风报信……为什么背叛我?”许一城嘶哑着嗓子质问。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路勘察,却有黄雀跟在后头。
海兰珠把脸一扭,想藏到人群后头,却被堺大辅拦住:“什么背叛?她一直很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她是我们最好的间谍之一。”
许一城气得闭上眼睛:“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
海兰珠抬起头:“一城,我告诉过你,宗室一直处于恐惧之中,恐惧的人,会去寻找能给予他们帮助的人。”
“那你们当初直接把东陵卖给日本人就是,为什么还要找我多此一举?”
“因为毓方并不是宗社党的人,他最初找到你,是真心希望能保全东陵。我们宗社党为了配合堺先生的行动,才瞒住我的真实身份,利用毓方让我接近你。”
“宗社党?”
许一城一下想起第一次去拜访毓方时,在他家马车上看到的二龙戏珠。看来宗社党没有消亡,它就像是马车上那块标记,一直等待着死灰复燃的机会。他咳咳几声,无话可说。
“毓方早就没有雄心了,他是个只求苟全性命的太平犬。我们宗社党的理想,可要比他大得多。他只想抱着祖先陵寝过一辈子,却不知道,只要能换来日本人的合作,牺牲一个东陵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海兰珠说到此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唇边却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不知是对许一城,还是对自己。许一城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堺大辅得意道:“许先生您实在令人佩服,没想到您能从烟土查到九龙宝剑,又从九龙宝剑追查到乾陵。不过也幸亏您这么能干,才能带着我们顺利找到乾陵的墓门所在。这您没想到吧?”
他一边背着手,从荒坡上仰望北峰乾陵,发出感慨,“这么伟大的陵寝,如果是在日本,将会成为万众膜拜的神圣之所——看看你们把它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呸!”许一城再也忍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飞到他胖胖的脸上。堺大辅也不生气,蹲到许一城跟前,从他怀里扯出那条大白手帕,擦了擦自己面孔,又给他揣了回去。
“你看,即使是许先生你,都在这神圣的陵园里随地吐痰,毫不珍惜。这样的瑰宝,还是交给更懂得珍惜的人去保管吧。”说到这里,堺大辅直起身子,看向乾陵的眼神都变了,声音很大,“打开乾陵,《支那骨董账》就可以填补上很大一片空白。帝国大学那些学阀,他们在我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姊小路永德面无表情地问是否开始挖掘,堺大辅大手一挥,像挥舞着一把武士刀直劈下来。
七八个人立刻拿出铲子,开始在荒坡上埋头铲土。他们动作标准,整齐划一,而且没一个人吭声,一看就知道和姊小路永德一样是军人出身。堺大辅在旁边还在不住提醒:“轻点,不要太用力,小心伤到东西。”
许一城被姊小路永德死死控制在旁边,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看着日本人一寸寸地拨开荒坡,就像剥下少女的衣裙。海兰珠缩在石壁阴影里,如同化作一尊石像,一直没做声,也没走开。荒坡上的植被很快被挖开,然后土层也被扒开,露出了一片石板。堺大辅俯身过去看,用手去拂开浮土,看了一阵,发出惊喜:“狮马纹,这是唐陵特有的风格,错不了!”
周围的人一阵振奋,挖得更加起劲。没到半小时,整个墓门的大门显露出了真实面目。这是两块雕刻着狮马纹的石板,石板之间严丝合缝,四周还有祥云、牡丹等装饰,依着坡势斜靠——不过,作为乾陵的墓门,似乎有点寒酸。
“看这里!”
堺大辅拿着手电晃过去,光柱射过去,照到石板的正上方有一条石制门楣,门楣上刻着一柄宝剑,形状和九龙宝剑里的郭震剑形制完全一样。堺大辅惊喜地催促道:“没错了。郭震献剑,代身守墓,说明守护的这个墓,就是武则天和李治的合葬墓无疑!快开,快开!”
石板很厚,日本人又不敢用炸药,只得拿出撬棍,七八个人一点一点撬。好在墓门后面不像东陵有镇石顶着,很快就被撬出一条大缝,可容一人通行。缝隙后头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只有阴寒之气嗖嗖地往外冒着。
堺大辅把许一城抓过来,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许先生,作为这个墓门的第一个发现者,我把荣誉留给您,请您第一个进去。”
“不可以!”海兰珠连忙出言阻止。墓内情况不明,若是有毒气或者有什么机关,第一个进去的人会非常危险。许一城讥讽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嘲笑她的虚伪。海兰珠被他的眼神一扫,浑身没来由地一颤,她可没见过许一城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冰冷,沉静,拒人于千里。
许一城主动站出来,迎着堺大辅的目光,伸手略扶墓门,闪身走了进去。
他进入墓道,先吸了一口气。墓道里的空气带着沉重的陈腐味,但至少含氧量还够。他谨慎地踏出第一步,感觉脚步落在了一片石面上。他伸手朝左右摸了一圈,发现四周也都是同样的青石壁。前方极黑,看不到尽头通向哪里。
堺大辅见许一城进去以后没什么异状,和其他人鱼贯而入,只留了一个人在外面守门。海兰珠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日本人准备充分,除了手电还带了特制鱼油火炬。七八根火炬一点起来,霎时把墓道照了一个通透。他们看到,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一眼看不到尽头。甬道顶部呈椭圆状,四周和地面都用四指厚的青石砌成,墙面上没有任何纹饰。
姊小路永德走到许一城身后,用手一推,让他继续打头阵。
传闻武则天心思狠毒,所以在她的陵墓里有大量机关,需要一个炮灰去挡一下。许一城知道日本人的用意,可也无计可施,只得继续朝前走去。日本人则站成一排,隔开一米,跟着他背后。整个墓穴里非常安静,外面的虫鸣鸟叫和山风全被隔绝,甬道里只听得到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逼仄的黑暗和阴森的墓道让人心中不由得产生烦躁,在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惊慌,如果永远待在这里,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许一城忽然停住了脚步,姊小路永德粗暴一推:“怎么不走了?”
“到头了。”
堺大辅走到前面,和姊小路永德高擎火炬,环顾一周,才知道许一城说的没错。甬道的尽头是一个方形的宽敞房间,大小恰好能容纳一尊大棺椁,不过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在正对着甬道的墙壁上,是一幅彩绘壁画,一名形若门神的武将手持宝剑,横眉立目。可惜年代久远,这壁画斑驳不堪,勉强只能辨认出上半身,下面的墙皮剥落,里面不是青石砌成,而是被泥土填满。壁画下面还有一个木架子的痕迹,不过木质早已腐烂成泥。
这显然不可能是武则天的墓室所在。但整个方形房间里,只有甬道一个入口,除此以外都是青条石交叠而成,密不透风。堺大辅紧皱眉头,他举着火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通向其他地方的入口或暗道。堺大辅这下子可有点抓瞎了,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无奈地走到许一城跟前:“许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许一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