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连滨抬起头,勉强支持着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虽然有几个人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但大多数人却还是沉醉在歌舞之中,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自始自终,他都身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被喧嚣的歌舞笼罩着。但是他的无助感却格外强列,身在众人之中,心却像在冰窑中一般寒冷。周围那么多人,却没一个人能帮他。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哦不,有一个人,那个小男孩。
眼前这么多谈笑风生的人,没有哪一个可以稍减他心中的惧意,只有那个男孩。连滨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男孩,好好的问问他,有无看到那梦魇般的一幕。
否则,就是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
他一定得找到这个男孩!他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哪怕是和另一个小男孩分担恐惧,也要好过得多。
船未靠过岸,那个男孩,就在这画舫上的哪个角落吧。
在寻找之前,连滨再一次望了眼江面。
江面寒气森森,依然空无一物。
连滨以手捂胸,努力平息剧烈跳动的心脏,离开了船舷。
连滨在拥挤的人群中移动着,搜寻着,心里又想,也许,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说不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其实他心里知道,那不是幻觉,但是他怕,怕自己一定要追寻到底,所面对的那个答案。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湖面上正升起阴冷的湿雾,把他吞没。
连滨打了个冷颤。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幼小的身影一闪而没。
连滨急忙赶过去,那里有一道往下的楼梯,通向船舱。
像这种画舫,一般都有上下两层,上层是经营各种娱乐项目的场所,而下层的船舱则是供客人休息的。包一间船舱很贵,而且在连滨上船之前,房间就全被订完了。
连滨毫不犹豫,顺着楼梯急步而下。
当他赶到下面的走道时,正好看见那男孩跑进靠里面的一间房间去。
连滨走到那间船舱门前,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咚、咚、咚。”
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连滨面前。
“请问,有什么事吗?”
连滨向她身后瞄了一眼,船舱不大,似乎没见到那个男孩子。
“啊……我……找您的儿子。”
那女子呆了一呆,目光闪烁,居然反问连滨:“什么儿子?”
连滨被她看的目光看得心里一动,升起异样的感觉。
原来,那男孩不是她的儿子。
连滨说:“哦,是我搞错了,我找刚刚进来的那个男孩。”
那女子把脸板起来,神情警惕,她大概是把连滨看成了不正经的男人,肃容说:“这间房里就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男孩。”
连滨错愕道:“怎么会,我刚刚看见他进这扇门。”
那女子摇了摇头,说:“这里就我一个人,没有别人!”说完,她就打算把门关上。
连滨移动身子,换了个角度又扫了眼屋子,摆设很简单,确实如女子所说,没有人,除非那男孩藏在床底。
可是,自己明明看见的。
情急之下,他一把撑出了门,不让女子把门关上。
女人紧张起来,说:“你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连滨看着那女子,心中生出疑惑,难道自己真是有幻觉了?无声画舫是幻觉,小男孩也是幻觉?
现在的情形,当然不容他闯入屋内细细搜查,以证明自己的神经并无问题,所以连滨只能尽最后的努力问道:“那个男孩穿着白汗衫,上面印着一匹小马,你真的没看见吗?”
这句话话音未落,那女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极难看,失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连滨道:“那男孩穿着白汗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灯芯绒裤子,他,在这里吧。”
那女子仿佛听到了极不可思异的事情,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唇颤抖着,一步步倒退,最后坐倒在地上,嘴里反复念着:“小强、小强、小强。”
连滨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呼吸竟不由急促起来。从刚看见这女人,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这女人,眉目间,酷似鬼画舫上那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
只是,苍老了许多。
这样的反应,难道……
那女人双眼圆睁,两只眼珠似要裂眶而出,布满了红丝,右手指向连滨身旁,喉中“咯咯咯”地发不出声来。
连滨忙顺着她的眼看去,却空无一物。
那女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疯了般从连滨身边穿过,跑入黑黑的走道,连鞋都掉了一只。
连滨一愣之下,也跟着她跑了出去,临上楼梯时似有所觉,回头望去。
那男孩赫然正站在那里,朝他露出天真的笑容。
连滨胆子再大,这时也不由吓得叫出声来,扭过头拼命跑了上去。
当连滨跑上甲板的时候,正看到那女人高高跃起,掠过船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入洞庭湖中。
女人跳湖之后,许多人跳下去救,却没人发现她的踪迹,这女人就像是身上绑了石头立刻沉到湖底一般。画舫迅速靠岸,警察很快来了,连滨把他所见所闻告诉了调查的一位刑警,并追问他自己是不是撞了鬼。这位老刑警什么都没说,只是拿来了一本从女人的房间里找出的日记,让连滨看。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
“四年以前,我在这里杀了小强,那笔原该是他的遗产,终于由我继承了下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让自己再一次回到这里来,这里,原本只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可现在,我却着了鬼般的又回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说故事的学生在讲述日记最后一页的时候,故意压着嗓子,让声音变得尖尖细细,尤其最后那句“为什么”,声线颤颤巍巍,绕着人的后脖子打转。
“故弄玄虚。”
会这么说话的,当然就只有那个瘦女人。
“嘿,怎么就叫故弄玄虚了?”这学生不卖帐了。
“你这是学女人说话呢,还是学鬼说话呢。学得再像也没用,你这个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前两个呢。”
这一回,我也讨厌起这女人来。本来就是大家玩儿的事情,何必这样败了兴致呢。这种故事,听听就行,那么当真,一板一眼的批驳,无趣得很。
当然,有一点她没说错,这个故事,的确逊色于前两个,以至于一听,就有极大水份,几乎可以断言是假的。
故事真不真,讲故事的人当然最清楚。但年轻人气盛,被这么指着鼻子说,忍不下这口气。
“有你这么听故事的吗,你会不会听故事。你今天是来参加活动来的,还是找茬来的?”
“我就是想听听,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鬼故事。但我可不想听你的这种‘鬼故事’。什么洞庭湖上只有一艘的画舫,还有供人休息的地方。就几个小时的游湖,要那种能过夜的船舱作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声音的鬼船,一个小男孩的鬼魂来复仇,你看你啊,这辈子就没见过鬼,压根不知道鬼是什么样子的。”
“行,你见过鬼,你说说鬼是什么样子的?”
瘦女人缩在角落里阴测测笑了一声。
就在这个当口,桌上燃着的白蜡烛灭了。
这蜡烛灭得极突然。我并没有感觉到有风,烛火此前也烧得很旺,火苗长得老高,这一下灭得无声无息,就像是有个人在旁边大力吹灭。
不对,如果人吹灭蜡烛,就像过生日许愿时那样,烛火会先向一边倾,然后再灭。而刚才,是像蜡烛燃尽,或者是一下子没了氧气那样。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连那气乎乎的学生也没声音了。
难不成真有鬼物窥伺?
“鬼,就是这个样子的。”瘦女人说。
“喂,可别开这种玩笑。”胖子颤着喉咙说,连气都是虚的。
“今天你们坐在这儿,不就是想听点真的吗?”
“先点起来,先点起来。”胖子招呼服务生过来把白蜡烛重新点上。
毕竟这儿人多,又不是封闭环境,火重新燃起来的时候,刚才那一点的森森鬼气就被驱散了。
“那你来说一个,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样的故事来?”学生对瘦女人说。
“好。”瘦女人一口答应。
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让我都不禁生出期待,想听听她的故事。
秦桑是一名雕塑师。他觉得自己有成为一名雕塑家的天份,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用功。事情发生前一段日子,佛罗伦萨市送给市里的大卫像运抵,安放在大剧院广场上,秦桑天天跑去看。这是真品的原样复制,每一条曲线,都和原作一模一样。这一条条曲线看在眼里,慢慢汇聚成了米开朗基罗的精气神。
那些日子里,每天回家以后,他都会做泥塑。这些奇怪塑像的原型,就是他白天在广场上的那些小灵感。这些小灵感在他的工作间里变成一个个半成品:一个下巴、半个肩膀、手背上的一条青筋、腿肚子上鼓起的肌肉。
从家里到大剧院广场要开近四十分钟的车,秦桑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半个多月,从精神到肉体都很疲倦了。可是他却越来越兴奋,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到了一个瓶颈,然而现在,他有所预感,自己或许很快就会有所突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师起步的台阶就在那里。
秦桑决定放松一下,他去新华书店转了一圈,买了些书回来。其中有一本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引论》,在封面上有这么一行字“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书”,并不算太夸张的广告词。
走过心理学类书架的时候,不知怎么他就看到了这本书。要知道他本打算直奔另一头的畅销小说区。“精神分析”这四个字仿似有着妖异的魔力,让秦桑不由自主地把书抽出来。
或者说,他受到了一种指引。
※※※
瘦女人说话的语调很平淡,没有故作起伏之态。但她说的故事,仿佛是个上帝视角,又像是在念一篇小说。如果按照她先前对别人故事的标准,她自己无疑也是不合格的。
大学生把嘴撇在一边,显见得对这个故事非常不待见。
我则另有一种新奇感,听得津津有味。
※※※
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弗洛伊德的肖像,弯曲的眉毛收拢着,瞳仁深邃,很有精神病人的那种沉默的疯狂。弗洛伊德的眼睛幽深无比,看着看着,就像是要被吸引进藏在封皮里面的无尽漩涡里一样。秦桑把眼睛移开,他认为通晓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位雕塑大师必备的素质。他的好朋友就曾经向他推荐过,读一些弗洛伊德的作品有好处。
所以他就把这本书买了回来。
回到家里,他用钥匙开了门,甩了皮鞋,穿着从酒店拿回来的拖鞋,从冰箱里取了瓶酸奶,然后窝进客厅的皮沙发里。他本来想先看看买回的一本悬疑小说——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据说看完能让人冰寒彻骨。但不知怎地,他还是翻开了《精神分析引论》,尽管这和他放松的初衷有些违背。
他已经做好了硬啃学术专著的准备,出乎意料的,这本书并不算难读。或许因为这是弗洛伊德讲稿的合集,当然优良的翻译也功不可没。
纸张的质量不是很好,反面的字会在这面透出来,化成一团团的暗影。一行接着一行读下去,暗影们交织起来,慢慢构筑成一个奇异的世界。
文字的确还比较好读,可是三四十页读下来,头壳里像有一根根抽住的筋,箍着他的脑子,一伸一缩。这本阐述心理世界的书,每翻过一页,都要把秦桑的精神抽走一些。
那些抽走的精神去了哪里,应该是去了潜意识里了吧,那儿有另一个藏在阴影中的世界。
秦桑闭起眼睛,打算歇一歇。
下午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进秦桑合起的眼皮,让眼球有暗红色的光感。在这赤色的世界里,刚才读到的东西,慢慢的浮了起来。
那是些关于失误动作的精神分析,一种利用表面微不足道的痕迹,挖出深埋在地下的根须的方法。
昏昏沉沉间,秦桑的大脑却没有休息,而是在水面下继续运行着。于是,秦桑想起了自己刚干过的一件蠢事。那是一个口误,发生在前天。
那天他去赴个饭局,走进包房的时候一桌人只到了两个。
“看样子我到早了。”他说。
可是话到嘴边,竟说成了“看样子我得走了”。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口误,所以四十多个小时后,秦桑已经几乎忘记了这次小洋相,弗洛伊德让他又一次想起这件事。
重新记起来的时候,秦桑很自然的明白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因为这本书上有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案例。
曾经在英国下议院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的议长在主持一次会议时说道:“先生们,我看今天法定人数已足,因此,我宣布散会。”弗洛伊德说,这位议长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口误,是因为他心里并不情愿主持召开这次会议,一直想着早些结束。
弗洛伊德说得没错,其实秦桑并不想去那个饭局。
局上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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