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一声清丽的长啸如往常一般响起,地狱里突然鸦雀无声,众鬼都抬起头,看向那啸声传来的地方。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坐在一根钟乳石柱的顶端,身上缠着一条手腕粗的寒冰锁链,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竟遮住了石柱下面另一名受刑的恶鬼。
在那女子的怀里,捧着一把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那竟是一把上好的凤首箜篌,丝弦闪烁着黑色的光泽。
女子的十指开始在弦间翻飞,清越之音流水般自她指下汩汩流出,在空旷的地狱里回响,竟仿佛为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带来一束洁净的光。
所有鬼怪都静静地听着,忘记了职责,忘记了苦难,只有一脸平静。
忽而一阵雕鸣,一只巨大的蛊雕从空中盘旋而下,落在她的身后,用尖利的喙啄向她细嫩的背部,瞬间便血肉模糊。
女子静静地忍受着,曲子一点都没走调。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多久了,也不记得为什么要受这酷刑的折磨,她只记得这把凤首箜篌,以及箜篌横木上那用怪异的符号书写的三个字——“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巨雕的喙比刀刃更锋利,女子的背部已露出了森森的肋骨,虽然知道明天身体就会恢复原样,但女子的心里还是万分的痛苦,嘴里不禁念起了那首无时无刻不在脑中闪现的诗句:“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长相思,催心肝。
每当念到这一句时,她心中的痛就会更胜百倍,为什么呢?是否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与这句诗有关?
这时,身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转过头,看见一个人正站在身边,巨大的蛊雕哀号着向石柱下跌去,鲜血淋漓。
是谁?女子惊讶莫名,是谁有胆量和能力在地狱里杀死妖兽蛊雕?是谁?
那人的面容是模糊的,即使女子睁大了双眼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许多鬼卒号叫着挥舞武器涌上来,那人却没有慌乱,女子听到他说:“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
离开?女子眼中突然涌出泪水,她当然想要离开,离开这个阿鼻地狱。
那人似乎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回答便向她伸出了手:“来吧,离开地狱,回人世间去,你的职责是为人间带来太平,而不是在这里受这无谓的刑罚。”
鬼卒们越来越近了,女子有些惊慌,想要伸出手去,心里却仿佛有着桎梏,她是不是该离开呢?
“你还在犹豫什么?”那人道,“我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跟我走吧。”
鬼卒的地狱炼火已经蔓延到石柱顶上,可怜的其他恶鬼已经被烧成了焦碳,只有两人所在的顶端,还是清凉无比,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结界正在保护着他们。
被炼火焚烧的恶鬼们发出阵阵惨叫,女子的心都仿佛凝结了,她不要呆在这里,不要!
她终于伸出了手,当两只手握在一起时,她似乎看到那人笑了。
凝云睁开了眼睛,看见一块雪白的天花板和极具艺术性的吊灯。窗外已经大亮了,轻薄的水蓝色窗帘在微风吹拂下缓慢地飘动,渗进几屡薄弱的日光。
又做这个梦了。她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起床梳洗更衣,走下了楼。凝云是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家境富庶,父亲开了一家大公司,生意红火,家中住的是两层楼的西班牙风格别墅,简直羡煞旁人。
“凝云,醒了啊。”妈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忙着,“我在做你最喜欢吃的甜甜圈,你等一下,马上就好。”
“不用了,妈妈。”凝云低着头,心中烦闷,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很好,大街上人流攒动,熙熙攘攘,一片盛世的景象,不知为什么,从小她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着人们这样来来去去,总会很喜悦,昨晚噩梦带来的烦闷一扫而空,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脸上现出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纯真神情。
也不知在路上闲逛了多久,她走进了一条小巷。那巷子幽深安静,地板都是古老的青石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缝隙里长着绿油油的青苔。
凝云也不知为什么要进这条巷子,就像双脚不属于自己一般,脑中昏昏噩噩也就进来了。
在小巷的最深处,有一家装潢古朴的古玩店,面门上挂着一张木头牌匾,上面用隶书周正地写着三个大字:阅新堂。
阅新堂?
凝云心中一震,好熟悉,好熟悉,这个感觉……莫非很久以前她曾来过这里么?不可能啊,她根本不记得有进过这条巷子……是即视感吗?
她伸出手,撩开翠竹做的门帘,踏进了那道半寸高的门槛。凝云心中又是一凛,那道门槛……为何她会有跨越一生的感觉?
店里的摆设和普通的古玩店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店中央放着一张红木桌,三只足的精致香炉立在上面,缭缭绕绕升着青烟。
“欢迎光临本店。”一个声音响起,她转过头,见到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站在柜台后,一头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衣服上用银线绣着飞舞的凤凰,栩栩如生。
“你……你是……”
“我叫夷梦。”女子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笑容简单而耀眼,像黑暗中的阳光,凝云有种睁不开眼睛的感觉,意识有些模糊。
“我是这家古玩店的老板。”女子继续道,“小姐想要些什么?”
凝云定了定神,道:“我……只是随便看看,可以吗?”
“当然。”女子带着温和的笑,衣服上的凤凰真实得像要飞出来。凝云拍了拍脑袋,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然后趴在玻璃柜台上看里面琳琅满目的古典饰物。
看着看着她便觉得不对,抬起头瞄了一眼那叫夷梦的店主,说:“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没有啊。”夷梦道。
“那……你干吗老盯着我看呢?”
夷梦闻言一怔,随即笑笑,从柜台后走出来,撩开内室的水晶门帘,发出细碎的声音:“小姐,本店有件货物非常适合你,请跟我进来看看如何?”
“啊?”凝云有些不知所措,她根本没打算买什么古董的,但拒绝似乎也不太好……
“小姐?”
“啊?哦。”凝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了进去。
内室比外厅要大得多,屋顶的天花板上雕龙画凤,四面墙壁全都开着一个一个四方的孔,里面摆放着许多漂亮的古物,鼎,香炉,画轴,纸镇,笔洗,花瓶,兵器,多不胜数。简直就像一个大型的古董展览厅。可是……这么大的屋子……足有一个人民大会堂大了……怎么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
“小姐。”夷梦推了推她,将她从震惊中拉回了现实,“您请看,那就是适合您的古物,希望您能喜欢。”
凝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把龙身凤形的箜篌从半空徐徐降下,带着银色的荧荧白光。待得近了,才看清那琴身上刻着三个奇怪的文字。
“长相思……”凝云的心中升起异样的情感,那种感觉好熟悉,令她有些温暖,又心痛不已,嘴里不禁喃喃念道:“长相思……在长安……”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仿佛置身在一片竹林之中,青翠的竹叶漫天飞舞,飘荡着空灵的箜篌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静谧的林子里响起,吟唱着古老的曲调,配上今人之词。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女子怀中抱着凤首箜篌,柔美的身体呈现优雅的坐姿,一边唱一边在空中飘动,火红色的长裙和洁白的纱绦随风飞舞,美得如仙如画。
忽然,一位白衣白袍的翩翩少年缓步走来,面如冠玉,手执折扇,满脸都是惊艳。
“你……是天上的仙女么?”他痴痴地道。
“仙女?”女子的脸上漾开醉人的笑容,“不,我不是仙女,我是凤凰。”
记忆嘎然而止,凝云紧抱着箜篌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站在公园的水池旁,哪里有什么古玩店的影子。她惊诧地看着周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是公园又是哪里?但是……她为何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她不是在古玩店里么?难道……是做梦?
凝云看着怀中的箜篌,脑中突然闪过聊斋里的故事,莫非那个穿旗袍的店主是妖精,让她做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白日梦?
“小云?”一声大叫,吓得凝云差点跳起来,转过身,才看见原来是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装的大男生,他笑嘻嘻地道,“怎么?吓着了?”
凝云看着他,惊讶地问:“高秋?你怎么在这里?”
高秋一怔,道:“我们昨天不是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吗?”
“昨天?”凝云怎么也想不起和他有这样的约定。这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一个班的,两人交往三个月了,一直对他都很好,她也很喜欢他,可是……她昨天真的有跟他约好在这里见面么?
“你这个丫头,睡糊涂了吧。”高秋溺爱地敲了敲她的脑袋,“你怀里抱的是什么?竖琴?你什么时候学会弹这个了?”
“这……这不是竖琴,是箜篌拉……”
“管它是什么。”高秋笑着道,“我对音乐又没兴趣,还是去喝咖啡吧。你最喜欢的爱尔兰咖啡。”
“恩。”凝云抱箜篌的手又紧了紧,她是该好好静静地想想了,今天的事,太诡异了。
伊子咖啡馆位于皇后街的街角,采光非常好,凝云坐在二楼雅座的玻璃窗旁,一边看怀里的箜篌,一边吸着杯子里的果汁,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高秋正说着什么。高秋对她的冷落十分不满,皱了皱眉,道:“小云,你就不能专心听我说一句么?”
“啊?”凝云一惊,满脸茫然,“你刚刚说什么?”
高秋沮丧地叹了口气,道:“我真是败给你了,大小姐。我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见我的未来岳父啊。”
凝云脸上飘起一屡红晕,低下头,道:“我……我……”
“你怎么老是不让我去见你的家人?”高秋有些愤怒,“难道你只是在耍我,从来没想过要认真和我在一起?”
“不!不是的!”凝云急忙道,“我……我只是怕……”
“怕什么?”高秋的眼中有一丝急切。
“我怕爸爸不喜欢你……”凝云下意识地抱紧箜篌,心中有些不安,“所以才……”
高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老是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总不能一辈子不见面吧?况且我也不丑啊。”
凝云低下头去,她也不是不想让高秋去见自己的父母,毕竟她已经认定高秋是她以后的丈夫了,可是……她心中总是有些不安。至于为什么不安,她却说不上来,就像有根鱼刺卡在心里,令她十分不舒服。
“小云。”高秋拉起她的手,眼里全是深深的爱意,“我想把我们的关系确定下来,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好吗?”
“结婚?”凝云心中升起一丝甜蜜,她看着高秋那认真的表情,全身暖意融融,露出微笑,道,“你真的要和我结婚?”
“那是当然!”高秋又皱起眉,满脸不高兴地道,“难道你不想?”
“我……我……”她当然想拉,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小云。”高秋的手握得更紧了,“不许不答应,知道吗?这辈子我认定你了,非你不娶。”
凝云的脸彻底红了,像熟透的番茄,其中又带着一丝柔和的光,清丽脱俗,恬静淑雅,连高秋都看得痴了。
“那……我就带你回去见我爸妈吧……不过得经他们同意,再约时间。”
“好,你说什么都好。”高秋有些语无伦次,只顾着看她娇羞的模样。
凝云再次低下头,眼前却突然明亮起来,她一惊,诧异地看着四周,却不见高秋的踪影,那咖啡馆也没了痕迹,只看见一片竹林。
这……这不是她在做白日梦时见过的那片竹林么?怎么……
“凰。”一个男子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凝云抬头望去,只见那名白衣白袍的书生正抱着名叫凤凰的女人,一脸眷恋,“我们成亲好吗?我三媒六聘娶你。”
“娶我?”凤凰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是深沉的哀伤,“贺郎,我并非凡人,我是异类啊,即使如此你也要娶我么?”
“当然。”男子将她搂在怀里,生怕她就这么飞了,“不管你是什么,我都愿意娶你,你是我永生永世的妻,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