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我练习了。”胖胖的阿和接过球棒,不等廖该边冲出寝室,就往他的背上挥出,这一挥干得廖该边连滚带爬摔出吉六会。
“ㄍ……ㄍ……好痛,走着瞧……”廖该边痛得眼泪直流,背上跟头上都像要裂开一样。
廖该边不敢在走廊逗留太久,因为吉六会已经开始练习挥全垒打,一颗颗棒球从寝室里飞击到走廊,猛烈的球速跟着廖该边的逃跑路线追打。
“全能的上帝……请……请不要赦免这些罪人,通通打地狱吧……呼……呼……”
走出宿舍,廖该边气喘嘘嘘地祷告着。
廖该边愈祷告愈火大,终于咒骂起来:“你们这些罪人,就一辈子茍活在充满欲望的黑暗里吧!什么东西,竟敢追打上帝的使徒,地狱的名单一定会有你们的份,可恶,我是管理员,是上帝光明的使者,竟敢……好,看我怎么捉弄……不,惩戒你们。”
此时正值中午,初冬的太阳将宿舍外的柏油路晒得油亮亮的,廖该边走在草皮边砖白色的道路上,反手揉着自己的伤痛的背部,在不停的咒骂声中抬头看见清翠的松树上,闪耀着碧绿色的光芒。
多美的树。
但是没有光来得美。
或者说,没有光照耀的树,就不够美。
上帝造物之神奇,虽有鸟语花香,或有高山流水,景色虽美,但若无阳光腑照,这些景致不免大失颜色,所以,光芒是上帝最完美的艺品,光无瑕,芒无罪,赐予万物生机,可说是最接近上帝的珍物。
“永远与光明同在。”廖该边喃喃念着座右铭。
廖该边欣赏着中午阳光普照的校园。
环顾四周,无一不接受阳光的滋护……除了那棵松树的影子。
不对!
还有垃圾桶的影子、路旁车子的影子、校舍的影子、刚刚走过去的学生的影子……
廖该边这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一个很惊人,但你我都浑无所觉的事实……
每个东西都有影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廖该边居然有些惊魂不定。
每个人在其人生的大道上,都会偶遇一些小小的分岔路口,你要是忽略它的存在,直觉地闪避了人生另一个可能,就可能错失一些小惊喜,但也可能因此与危险擦身而过,然而,鲜少有人一眼就能看出岔路的另一头有些什么,只好试着走过去看看,要是不对头,便走回原先的康庄大道。
有勇气的人,会一直往小路尽头走下去,直到他发现了什么。
这种人,我们不叫他冒险家,我们惯称他们做“伟人”。
牛顿、亚里士多德是伟人。
谁都知道牛顿跟苹果的恩怨。
谁都知道亚里士多德跟浴缸的关系。
现在,廖该边想知道他跟影子间存在着什么。
他站在小路的出发点上。
“每个东西都有影子,这点再自然不过了。”心中的一个声音说道。
“鬼没有影子。”另一个声音也开口了。
“你没看过鬼。”
“你也没有。”
“但是我看过吉六会,他们最接近恶魔,但他们也有影子吧。”
“也许,就算鬼有影子,那么,神没有影子。”
“你又看过神了?”
“没有,不过你也没有,所以神很可能没有影子的。”
“为什么?”
“神不需要影子。”
“……”
另一个声音沉默了。
廖该边坐在地上,盯着自己的影子沉思。
若有所悟:“是啊!神不需要影子……但是……人要影子做啥?”
隐隐约约中,廖该边觉得影子这家伙不太寻常,甚至,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为什么有影子?”这个问题开始在廖该边的脑中盘根错节。
也许应该去问问专家才是。
廖该边决定去问专家,但现在出现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影子应该去问什么专家?物理?化学?数学?哲学?神学?难道有影子专家?
问题二,廖该边发现他没有专家朋友;事实上,他一个朋友也没有。
不过廖该边是舍监,而舍监管了一群未来的专家,于是问题解决了。
他跑去问跟他最熟的住宿生,景耀。
景耀念的是工业教育,是平时会跟廖该边打招呼的两个反常人类之一。
景耀说:“因为有光啊?光一照下去,什么东西都会有影子,包括水跟玻璃。”
廖该边点点头,又问:“嗯,那神为什么没有影子?”
景耀根本不愿多想,他素知这个舍监是个宗教狂,多说无益,会跟他打招呼只是反射动作罢了,他说:“这要问念物理的,你去隔壁左边第三间,问问王清文吧。”
廖该边不屑道:“念到大学连影子是怎么回事也不懂,丢脸啊……”
说完便起身问“王清文”去了。
对了,顺道一提,那个叫景耀的从此以后都没跟廖该边打过招呼。
“影子啊?因为有光啊?只要有光照,什么东西都会有影子,水跟玻璃等透明介质也一样。”王清文说。
“嗯,那神为什么没有影子?”廖该边问道。
“根本就没有神。”王清文一边玩计算机一边说。
廖该边气得跳起来,叫道:“异教徒必将身着十道罪火堕入地狱!你这个可恶无知的……的……”
“滚。”王清文平静地说;他知道对这个白痴舍监说什么都是浪费唇舌。
容我再顺道一提,当晚王清文的房门被不明人士漆上“地狱入口”的血红大字。
“问信望爱社吧?不,大学生都是白痴,还是去问教堂牧师。”廖该边拿起在交谊厅上“捡”到的手机,迅速拨了一串号码。
“喂,你好,我找张牧师。”廖该边说。
“请问你是……”对方问。
“我姓廖,是师大的……喂?喂?”廖该边听到方挂上电话,咒骂连连。
谁叫廖该边平时在教堂做礼拜时老爱指责谩骂别人,弄得对方连电话也不愿多听一秒。
“你好,这里是生命线,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嗯,为什么人有影子?”廖该边问道。
“每个东西都会有影子,这是普通的物理现象,所以人当然也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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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神没有影子。”
“神存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而……”
“神住在天堂,白痴,要是神住在每个人心中,那不就大家都可以上天堂了?!不对,只有选民才可以上天堂。”廖该边打断对方说。
“先生,神就是我们心中的善念,只要……”对方的语气有些不悦。
“神就是神,是那种死后三天会复活的神,愚蠢的羊!”廖该边挂上电话。
什么生命线?
连神都不懂的家伙凭什么谈生命?
廖该边这样想着,他觉得影子一定存着某个的秘密,要不然植物、矿物、动物、乃至人类,这几种差异巨大的事物都有影子,这其中必有蹊翘。
影子的秘密一定跟神的启示大有关系,因为神没有影子。
为了得到神启与救渎,廖该边必须解开影子之秘。
这一晚,廖该边祷告完毕后,便点上三十支蜡烛准备睡觉。
躺在床上,廖该边心里仍犯嘀咕:“我要影子干嘛?”
烛光霍霍。
墙上光影飞扬。
廖该边发现桌上的圣经也有影子。
“虽然神没有影子,但圣经却不免有影子,唉,烛光那么漂亮,为什么要照出影子呢?亮亮的不是很好……嗯?我明白了!”
廖该边一身冷汗地惊坐起来。
刹那间,廖该边自以为解开了藏在影子里的阴谋!
不,不是阴谋,是神启!
“影子……原来……原来影子是这么一回事!我全都明白了……明白了。”
廖该边拿出厚厚的忏悔录,坐在桌上振笔疾书:
今日忏悔有感
题目:人为什么会有影子?
影子是罪恶的渊薮,是黑暗的根源,万物都有影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小我就有影子,因为我从小就有罪,背着一种圣经里叫原罪的罪,听神父讲说,这种罪很严重,严重到会让我下地狱,所以我决定信神,这样才能上天堂。
可是我今天发现我还是没办法上天堂,那个神父也一样,大家都一样,因为我们永远永远都摆脱不了黑暗,那个黑暗就是影子,也就是那个叫原罪的罪,这个罪听说很严重,我刚刚也提过它会严重到让我上不了天堂,这样很不好。
影子很脏,是一种很脏的东西,要不然为什么大家的影子都是黑色的?没有白色或金色的?我想这么脏又这么黑暗的东西老是跟在我后面是为什么,我想通了,因为它是原罪,“原罪”的“原”,圣经写得不太好,也不清楚,好像是“原来”的意思,就是我没做什么就会犯的罪,我以前总是觉得没犯错就要下地狱,这样很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努力地把学生变成好人,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罪洗掉,我今天知道我错了,请上帝原谅;原罪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人一生下来就有影子,没做什么好事坏事就有一个很脏很黑暗的东西跟在我们身后,那不是原罪是什么?
所以只要影子还在,我的原罪就洗不清,就上不了天堂,这点让我很困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影子弄掉,或是把它变成漂亮的金色,但从明天开始,我一定会努力找出救渎的方法,好把原罪洗清。
最后,我也更明白光明的伟大,您降赐光明给我们,照出我们的影子,使我们明白自己的原罪有多么的重,这只有纯洁的光芒才能将我们的原罪逼迫、显现出来,所以我们未来一定要好好爱惜光明,做一个光明的人。
诚挚地祈祷
您的仆人跪上
这一天晚上,廖该边睡得极不安稳。
他花在闪避烛影的时间非常惊人,因为:
“我自己都有影子了,已经够黑暗了,若还让其它的影子盖到我身上,万一我的原罪因此又变重了,岂不失算?”廖该边这样想。
他接着又想到自己三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注意过被其它影子遮盖到的可怕,白白被其它东西的原罪给污染了不少,真是冤枉。
这时,有件事他很有兴趣知道。
“不知道教宗若望保录二世有没有影子?”他想。
他在杂务柜里翻出一卷陈旧的录像带,里面是教宗若望保录二世几年前到台湾来访问的纪录片。
他将录像带送进放映机里,仔细研究每个教宗出现的画面。
几分钟后,廖该边已经倒在地上笑个不停。
“骗子,真是大骗子,他有影子居然还敢当教宗?居然还敢对我们说教?哈哈……”
廖该边心中颇为痛快,但也有抹哀愁。
痛快的是,这世上恐怕无人得以解脱于原罪,跟他一样。
忧虑的是,要是连教宗若望保录二世都无力解脱,他又何德何能?
“唉,这原罪可不轻,我可不能再被影子盖到了。”
于是廖该边起床开了大灯,这样才缓缓进入梦乡。
隔天一早,廖该边在宿舍里狂奔,将所有的电灯开关都给打开,好让自己,不,还有所有的住宿生,尽量不要被其它人或天花板的影子给盖到。
从现在起的每分每秒,廖该边立志过不一样的生活,采用一种内外夹攻的道德阳光疗法;首先,于内最重道德提升,以清除体内的原罪毒素,廖该边决定更加用心、更加严格地管理宿舍,使国家社会拥有真正优良的未来教师,而他也要严格要求自己提升更多的道德感……延长祷告与忏悔写作的时间一小时;再者,对外严加防范影子攻击,拒绝让自己暴露在他人或各种建筑物的影子里,尽可能接触自然的阳光,若是不得以须在建筑物内行走时,一定自备手电筒挂在头上照向自己。
你现在一定笑死了吧?
但宿舍里的同学可笑不出来。
他们得忍受各种畸形的要求,诸如:“在浴室外不得赤膊上身”、“不得在寝室打牌”、“交谊厅内不准高声喧哗”、“看到管理员要敬礼”、“拖鞋禁止穿出寝室外”、“不准穿着黑色衣裤”等等,于是学生开始向学校反映廖该边的无理,试图换个管理员,不过呢,这位严格的舍监一点也不畏惧,更做出各种难以理解的小丑行径。
小丑行径是指:带着自制的矿工灯帽出没在宿舍每个角落,坐在刺眼的阳光底下看报纸,用扩音器在交谊厅中传教,最近,廖该边还开始新的奇怪举动。
他跑。
像阿甘那样跑着。
廖该边绕着宿舍一圈一圈跑着,不时转头后看:“影子被我甩掉了吗?”
吉六会窗口。
“你说看看,廖该边是不是疯了?”会长从窗口看着疾奔中的廖该边。
“我倒不希望如此,已经经历一个悲剧了,我不想看到廖该边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