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惊异地说道:“什么?你可是听得出马祥宝的声音和电话中的声音相同?”
“正是,完全相同!”
霍桑静静地向我端相了一会,安闲地说:“包朗,你的神经太兴奋了,姑且坐
一坐。”
他用手拉我到椅子上。我重新坐下,觉得我的呼吸还很急促。
我道:“霍桑,你不必疑心,我不是神经过敏,我相信我决不会误会。刚才我
因那个讨厌的账房,心中烦闷得很,故而不曾当场辩出来。”
“但是对于‘徐’和‘瞿’字,你也不曾听清楚啊。”
“那是因为这两个字太容易含混了。但是,我记得在早晨的第一次电话里,我
也听得过两次‘不知道’。我觉得他所说的‘不知道’的那个‘道’字,特别像我
们这里的‘套’字。我深信决不会错误。”
“既然如此,那更容易办了。”霍桑的信心显得增强了。“起初,他既然肯把
消息告诉我们,他对我们一定有相当的好感。刚才他所以不说,不消说是受了那账
房的威吓,不得不有所顾忌。”
“对,现在赶快到亚东旅社去,想个办法,约马祥宝到外面来谈。”
霍桑点点头,正要表示约会的方法,忽然电话的铃声响了,他便立起来接话。
我看见他握着听筒接应了一句,他的目光就闪一闪,似乎消息出于他的意外。
“……唉,正是。……谢谢你的好意!……晤,晤,哪儿话!……不敢当。…
…好,……八点钟下班?……我一定等你。……明天会。”
霍桑挂好了电话听筒,不等我开口,便把这消息告诉我。
“包朗,你的听觉应当考九十九分——对不起,‘瞿’和‘徐’字的错误是应
当扣一分的。——是的,这一个电话是马祥宝打来的,他约定明天早晨八点半到这
里来。他还说他曾经受过我的恩惠。我很惭愧,竟想不起他。现在,你安心些睡吧。
你的神经不能再这样紧张下去哩。”
第八节 不期而然的消息
八月十五日星期五早晨八点半之前,我感到特别兴奋。我虽同样起身得很早,
霍桑也同样没有放弃他的户外运动。火红的太阳也和上一天一样地布满了天空,朝
霞的色彩也比上一天更觉绚烂焙目,但有两点和上一天不同。第一,这一天的早餐,
我是和霍桑同桌吃的;第二,昨天我的精神揣揣不安,今天却抱着无限的希望。因
为报纸上的舆论变更了。上夜里我们在亚东旅馆所发现的秦守兰的真情和飞轮车行
的司机钱阿森出面作证的事,各报上都已披露。那《日日电讯》上的讥讽和造谣的
记载也因事实的证明而变了腔调。这样一来,横祸消散,霍桑的责任减轻了许多。
霍桑还说过这秘案的钥匙就掌握在马祥宝的手中,所以我热烈地希望着,只要马祥
宝一到,这案子便可迎刃而解。
早餐终了以后,我们俩都静静地翻阅报纸。八点三十五分,我的热望所寄托的
亚东旅馆的侍应生马祥宝果然来了。他换了一件细白夏布长衫,头发梳得很光整,
但神气上有些东张西望。他一踏进办公室,连连向我和霍桑拱拱手,态度很斯文。
他看见室中没有第三个人,似乎安心了些,坐定后,赶紧向霍桑道歉。
“霍先生,昨夜里的事,我真对不起你。我为了保牢饭碗。不得不那样,其实
我是不愿意欺骗你老人家的,因为我受过你先生的恩惠。”
霍桑摇着手道:“唉,祥宝兄,不用客气,我们完全谅解你的处境。唉,我很
惭愧,我在什么地方曾给你服务过,我自己却也记不清楚。”他向来客脸上细细地
端相,好像要追忆这个人曾在哪里见过。
马祥宝道:“这不能怪先生,我们本来没见过面,可是我的妈至今还念叨着你。”
霍桑皱紧了眉峰,现着困惑的神气,他向我瞧瞧,似乎希望我能够帮助他追索
似的。我也茫然不知所答。
马祥宝继续说道:“我们住在闸北保兴路大庆里七号。那年我还在盐城,我妈
几乎被那个姓叶的房客吓出病来。幸亏霍先生的帮助,才能叫姓叶的搬出去。”
我记起来了。有个住在阁楼上的测字先生叫叶时仙,穷昏了心,只想发横财。
他迷信报纸上登着巨幅广告的《符咒大全》里的鬼话,杀了一只鸡,用鸡血画成一
张符,藏了符去买骗人的航空奖券。鸡血漏到楼下马婆婆的蚊帐顶上,她认做阁楼
上的房客杀了人,吓得不得了,赶来请求霍桑,霍桑义不容辞,前去给她解决了。
霍桑的嘴角上现出微笑,说:“是的,我记起来了,那是一出有趣的鬼把戏。
但是这样一件小事、怎么值得挂齿?”
马祥宝道:“当时我妈几乎被那个奇怪人吓出病来。我到了上海之后,她常常
说起你的好处,我爸爸也很感激你。你看得起我们穷人,给她出了一番心力,竟不
拿一个大钱的酬报。因此,昨天我在报纸上瞧见了一个女人忽然死在你这里的新闻,
还附着一张照片,就大吃一惊。我认得出这个女人的状貌,她就是我们旅馆里的客
人,我便想借此报答你。不过,当时狐狸先生——对不起,他的名字叫李安礼,大
家背地里叫他狐狸。喔,这位李先生很凶,昨天早晨便把我和阿大叫到账房里去,
严厉地吩咐我们,不许我们说什么话。他说:”要是有人来调查,你们回答什么都
不知道。要不然,小心你们的饭碗!‘霍先生,你知道他这话是叫人不敢不听的,
因为现在要找一只饭碗多难啊!有多少人饿着肚子找不到!为了这个,我一面要顾
着饭碗,一面又不忍叫先生闷在鼓里,故而悄悄地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我还不敢说
出我的姓名。昨夜里,你们几位到旅馆里去,我当着他的面,自然更不敢说什么话。
但是我受了恩惠没法补报,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决意冒着危险来见一见你。
“
“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感激。”霍桑由衷地表示谢意。
马祥宝忽然停顿了不说下去。他的眼睛张大了,露出惊骇和诡秘的神气。他侧
过些身子,向办公室的门口望了一望,像防人偷听的样子。霍桑立起来,将门上锁
孔中的钥匙旋一旋。马祥宝才安心了些,继续低声说:“霍先生,这里面有黑幕呢!
这个女人的死,我敢说一定和那个男人有关系,他曾在她的房间里住过两夜。”
“这个男人是谁?”
马祥宝忽然从他的夏布长衫的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纸卷,展开来瞧一瞧。“他的
电话是五五六O 六,姓瞿。”
霍桑也操了苏北口音,问道:“姓翟,还是姓徐?”
“啊——!对了,是姓徐,不是姓瞿,因为我的口音往往把徐念成瞿。”
这时,我向霍桑瞅了一眼,这一瞅中确含着“我的听觉应当考一百分了啊”的
暗示。霍桑但微微笑了一笑。
“这个姓徐的住在哪里?”霍桑又问。
“这个我不知道。”
“那末,你总瞧见过他的吧?”
“是的,我瞧见他三次。女客到我们旅馆的第二天夜里,这个男人就来住过一
夜;隔了三天光景,又来宿过一夜;后来一连过了好几天没有来。女客曾打过好几
次电话。有两次我在旁边偷瞧,她拔的电话号码都是五五六O 六;她找的人又都是
姓徐。大约在一星期前的晚上,那男人又来过一次,不过只耽搁十多分钟就出去,
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那个男人最后一次瞧她,还是一星期前的事吧?”
“是的,但是前天十三日下午,他也曾到旅馆里来过。不过那时候我还在六层
顶楼上睡觉,没瞧见他。昨天夜里我细细地问了阿大,方才知道。”
祥宝停一停,用白手巾抹抹他嘴唇上的汗珠。霍桑忙站起来,斟了一杯凉茶送
给他。他慌忙起身道谢,随即喝了几口,继续说:“阿大这个人还爽直。他昨夜漏
出了两句关于胖子的话,先生们去了以后,着实受过那狐狸——喂——喔,李先生
的斥骂,我真替阿大担心,说不定阿大会因此卷铺盖哩!”
霍桑同情地叹口气,又问道:“那末,阿大说的有个姓何的流氓盯梢碰钉子的
事是实在的?”
“实在的。这一回事,本来李先生也不许说,阿大是在无意中给逼出来的。还
有,手表也是阿大给她去当的,当了八十圆,不过这一着连李先生也没知道。”
“好,现在请你说说他告诉你的前天的事情。”
“阿大说前天下午四点钟过后,那男人又来过一次。阿大给吵闹声惊动了,就
在房门外听,因为这个人进房间以后,就和女人吵嘴,吵得很凶。约模半个钟头不
到,他就气冲冲走出去。接着女人就在房间里啼哭。不多一会,女人也跟着出去。
阿大本来不知道她往什么地方去,后来我和他谈过一回,料想那时候女人大概就是
到你先生这里来。”
霍桑点点头,答道:“是的。她大概是受了那男人的亏待,前天和他争吵以后,
一时沉不住气,就服毒自尽。后来他或许感到白白地死去,心又不甘,才赶到我这
里来。”他思索了一下。“有一点很重要,她打电话时所拔的号数,你不会看错吗?”
马祥宝坚决地答道:“不会错!一定不会错!因为我看见她常常独个儿长吁短
叹,心中也很可怜她。故而她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留心她拨动的号码,暗暗
地抄在纸上。第二次我又把纸偷偷地对过,的确是五五六O 六号。”
“那末,那男人的面貌怎么样?是不是表盖里照片上的人?”
“不是。昨夜里我仔细看过那照片,年龄相差很远,面貌也不同,衣服虽同样
是中式长衫——”
“什么?那男人也是穿中装的?”我不禁失望地插口。
“是啊。他穿一件深灰色印度绸长衫。怎么样?”祥宝瞧着我发愣。
霍桑解释道:“祥宝兄,我告诉你。我们已经知道这五五六O 六号是一个姓赵
的律师。他有一个寄寓的亲戚,姓徐。我们看见这个姓徐的穿的是漂亮的西装。不
过服装是尽可以改变的,没有多大关系。你只要说明他的状貌好了。”
马祥宝应道:“他的身材和这位包先生差不多高,戴一顶软胎的白草帽,帽子
的边缘盖得很低,好像故意要掩藏他的脸儿。”
我又插口道:“他的皮肤不是很白的吗?眉毛不是很浓的吗?”
“眉毛我没有看清楚,但脸的确很白。他的脸儿带些长形。”
“要是你再看见他,还能认得出?”
“当然,我想我一定认得出。”
“假使他变了服装呢?”我再问。
马祥宝沉吟一下。“只要能够瞧见他走路的姿态,我总可以认得的。”
“一个人穿惯了中装,一旦改穿西装,走路时的姿态也同样会改变的啊。”我
又有些失望。
霍桑向我摇摇手,道:“包朗,不用多顾虑。祥宝兄既然见过他三次,一定有
很深的印象。只要找个机会,叫祥宝兄再瞧一瞧,问题立刻可以解决。祥宝兄,今
夜里如果我们找到了一个地点,你可能走出来辨认一下?”
马祥宝踌躇了一下,有些为难的样子。“霍先生,你知道我是当夜班的,这几
天如果请假,李先生一定要疑心,有些不方便。如果在白天,你有什么吩咐,只要
打个电话,我一定到。我们三层楼的电话是九九七八九。”
霍桑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把电话的号数记下来,又从皮夹中拿出两张钞票,立
起身来,双手送到马祥宝前面。
马祥宝慌忙立起身来,乱摇着两手,身子向后倒退。
他拒绝说:“霍先生,这个我万万不能领受。我的妈受了你的好处,正苦没法
子向你报答。现在这件事是顺便的,我应该做,又不费什么!怎么能受你一个铜子?
不!雷先生,我决不受!”
他说完了,向我们俩拱拱手,抢步逃出办公室,奔向大门去。霍桑追出去送他
也来不及。
我赞叹说:“只有劳动人民才懂得以德报德!”
霍桑燃着了一支纸烟,说:“包朗,你说得对。现在的一些所谓上流人,
对于什么朋友的交情、夫妻的结合、师生的关系,一切都商品化了。”他吐出一口
烟,又瞧瞧手表。“好吧,这件事有急速进行的必要,现在我打算去调查一下。”
“你从哪一方面去调查?”我问。
“不限定一方面,譬如女人和男人的身分来历,都需要查明白。”
“那末,这件案子的性质究竟怎样,你有什么见解?”
“有一点是很明显的。秦守兰多分是受了那男人的引诱,始而失身,继而被遗
弃,最终不能自拔而寻短见。”
“你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