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之后,这个八面玲珑的赵如意,似乎就变成一个傻子。
又过几天,情形更加糟糕,赵如意已经能起床,能下地行走了,可是有人和他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他都冲着人妩媚地笑,没有人的时候,他就轻轻地跳起舞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见他身体状况稍微允许,便动了刑。可是赵如意似乎连疼也不知道了,打他,他就等着,打得狠了,他就昏过去,不打了,他能起来,便接着跳舞。
哪怕全身血迹斑斑,哪怕四肢伤损,他也依然跳舞,手能动就动手,脚能动就动脚。手脚都不能动,他就轻轻地哼着歌,脸上的表情依然无比陶醉。
由于他的身子极度虚弱,实在吃不住大刑,所以尽管所有的人急得七窍生烟,却无法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这一天,两个人来到赵如意门前,一个是霍庆阳,另一个人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布艺青年,神情潇洒,身姿飘逸。还有几个人远远地站在外面等着。
这里不是监牢,而是宫中一处别院,赵如意身子太弱,就在此处暂时看管。这里虽然不是监牢,但是守卫一样十分森然,不但门外有一整队的禁军看守,这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儿利器,四周的墙壁和地面也都垫着厚厚的棉絮,防止他自杀。窗子都被木条钉死了,门口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都有人看管。
门内传出赵如意有没的歌声:“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还,钓车子,掘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霍庆阳停下脚步,隔着门听了一会儿,问守卫:“他今天怎么样?”
姓王的守卫连忙回答:“禀大人,犯人这几天都是这个样子,累积了才睡下,只要清醒就一直这么唱歌跳舞。”
霍庆阳皱眉问道:“你日夜守着他,依你看,他是真的疯了吗?”
王守卫干咽了一口口水,道:“他连渴了都不知道,小人不喂他,他饭也不吃。又一次小人故意喂他吃垃圾,他也吃。这……小人看,是真的疯了。”
霍庆阳皱眉进了门,却见赵如意舒展腰肢,轻轻地挥动手臂,动作十分和缓柔美。
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一身白色的中衣也有些脏了,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他的手指伸出,没有一根的完好的,到处都是破损红肿的痕迹。
然而他就用那红肿淤青的手,做着各种舞蹈动作,正合着歌声,慢慢起舞。有些昏黄的光照下,他瘦弱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崩溃,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你认识我吗?”霍庆阳沉声道。
赵如意冲他妩媚地一笑,“来,我教你天舞!”他开口唱到,“乐在风波不用仙……”
“乐在风波?哼哼……我看你并没有疯,否则怎么知道唱上面乐在风波?你还是乖乖地告诉我,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赵如意将脸颊凑过来,妩媚地唱:“青草湖中月正圆……”
霍庆阳脸色一黑,道:“你想不想知道和你勾结的那个女人现在如何了?她死了还是活着,你想不想知道?”
“素落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赵如意就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眉目辗转,又唱了起来。
他唱到“千重媚脸初生”那一句时,眼波流转,两魇生春,妖媚得不可言说。
霍庆阳身边的白衣青年突然幽幽开口,“你还是关心你那同伙的吧?否则怎么不接着刚才那首词唱?你刚刚分明只唱了一句,如果你真疯,怎么会换了一首词来唱?”
“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赵如意完全不为所动,折转腰肢,缓缓地转了个半个圈,仿佛娇柔无限,冲他轻轻一笑。
那青年也是也笑,拱手道:“如意郎,在下十分佩服你!你这般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真乃我平生未见。”
“风引宝衣疑欲舞,鸾会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赵如意轻声唱到,“也知心许恐无成……”
那青年笑嘻嘻地凑过来,道:“你必是想知道你是怎么露陷的,我佩服你,所以就不让你着急了。当日啊,大家还都相信她就是皇帝陛下,见到她点头,就要把霍元帅押下去了。她却抱着你不愿意放手,就在大家好不容易劝她放开你的时候,你腰带上的玉钩,却将她的面纱钩下来了。我想啊,是她抱你抱得太紧了,面纱勾在你腰带上都不知道。”
“她因你而败露,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轻轻地笑,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
第四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 十 白家
赵如意又转个身,曼声唱到:“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分对不住,我们从你这里问不出消息,只好去问你同伙。不过是略微粗鲁了点,却没曾想她身子太弱,竟然……”话到这里故意拖长声音,却不说阿如到底怎么了。他的眼睛烁烁发光,审视着赵如意,哪怕赵如意只是眼角最轻微地颤抖一点儿,他也能发现。
“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赵如意柔声唱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颤动。
青年等了一会儿,朝霍庆阳微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退出房去,听得里面赵如意像是没发现他们走了一样,犹自在说:“来,我来教你跳舞……素落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
又等了一会儿,赵如意始终歌声不断,霍庆阳向远处做了个手势。等在外面的几个人立即将一个身影推了上来,那人身子文秀,容色憔悴,竟是阿如。
阿如默默走来,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也对周围没有一丝好奇的意思。人家推她过来,她就过来,完全没有四下打量。
马上就要到门边的时候,赵如意的歌声隐约可闻,阿如猛然抬起头来,两只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一下子扑到门上。门边的什么霍庆阳,什么青年,什么王头小劳,她谁也没看见。
青年用目光示意,小劳将房门打开。阿如毫不犹豫地扑了进去,如同飞蛾扑向火焰。
赵如意正在款款起舞,突然迎头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霍庆阳和那青年都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他们刚刚说了阿如竟然……虽然没有说出怎么样,但谁都会往阿如已经死了或者重伤之类的方面联想,心中必然记挂,然后让阿如突然出现,赵如意至少应该有一点震动。关心、焦虑、询问、释然、放松……什么反应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眉毛一挑或者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或者松一口气……什么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都可以断定他是装疯的了。
门外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见赵如意抬起头来,笑颜如花,主动牵起阿如的手,柔声道:“来,我教你跳舞!”
阿如眼泪完全忍不住,前一颗还没有落下,后一颗就迫不及待地从眼中挤出来,一颗颗、一串串,争先恐后地滑落。滚烫的泪珠珍珠般抛洒在他伤痕累累的手上。
“来,我们跳舞……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你的脚步要轻一点,像这样……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
阿如抬起头,赵如意此时此刻如此不正常的表现,这么多天的等待煎熬,此刻咋现,她目光中却没有半分疑问,只是冲他温柔的点点头,然后竟然真的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轻轻起舞。她似乎什么疑问都没有,什么愿望也没有,不祈求,也不期盼,只要能看到他,她已经心满意足。
窗户上横七竖八的木条本来毫无美感,可是此刻阳光从中间透进来,被木条隔成大小不一的细碎光棱,洒在两个翩翩起舞的身影上,如同无数宝石,竟然美丽异常。
舞步越来越难,她已经跟不上了,便停下来,痴痴地看着。赵如意额头泛起汗水,她就温柔地给拭去,静默无声。
门外也好半晌都静默无声。霍庆阳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白先生,你看如何?”
依他的官职年纪,叫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先生”,已经是相当尊敬了。原因无他,这个青年白随云,乃是白家商号派来的,身怀惊人的医术,就是他把赵如意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
白随云摇摇头,“他身上的伤势还挺严重,但已经不能致命了,不过认得脑子十分奇妙。自古就有很多高烧之后变得异常的例子,惊、喜、疑、恐都没有反应,在下也不敢说他是真的疯还是假的疯。
霍庆阳神色颇为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些天他也憔悴了很多。
白随云眉毛一挑,“霍大人,有句话不该由在下说,不过我也不得不说一句。那女人冒充陛下,绝对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也就是说,陛下失去踪迹已经很久了。霍大人想过没有?即使如意郎神志清醒,恐怕他也交不出陛下来。“
霍庆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白随云虽然说得有所保留,实际意思是皇帝恐怕早就死了,赵如意根本交不出皇帝来。要是刚刚发现阿如假冒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这话,他惊怒之下,就能一剑将那人杀了。可是这么多天苦寻未果,不用人说,他也老早就想这个问题了。不光是他,几乎所有的人都往这方面想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一点点破灭,越来越多的人往这方面想了。
这中间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皇上找不到,两个主犯一个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另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认字,而且恐怕也是真的不知情。霍庆阳等人什么也问不出来,心急之下就只能在房子里找线索。不过皇帝的线索没有找到,却在乾清宫密格里找到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景帝的遗诏。
这封遗诏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遗诏中明确写明,传位九皇子,称青瞳是忤逆篡位,要九皇子进京勤王。用词丝毫不留余地,这封遗诏如果颁布,青瞳就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现场同时看到遗诏的三个人分别是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左丞田泽和霍庆阳自己。
三个人都是青瞳的亲信,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她的亲信,也不会心急到这个地步,连一丝希望都不放弃,亲自坐镇,在已经找了无数遍的乾清宫还继续寻找。
所以三个人十分有默契,职位最高的太府寺卿楚惜才不动声色地将此物慢慢卷起,放回原处,另外两个眼望左右,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之后乾清宫就被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连青瞳的亲信心中也放弃了,在他们看来,青瞳已死的可能性极大。就在昨晚,田泽郑重来找霍庆阳,直接说出要推新皇的想法。其他朝臣势力更是早就做起了准备。
田泽是能决定大苑政事的弘文殿六卿中最年轻的一个,比萧瑟还小两岁。他是由青瞳看中、亲自破格提拔的。并且由于他做事直指核心、绝少顾忌的风格,田泽在朝中是个孤臣,没有党羽,他的前程全取决于青瞳,换个人当皇帝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他也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依照大苑的形势,提出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谈了很久,霍庆阳辗转良久,心中已经慢慢有了决定。
今天霍庆阳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再试一次而已,既然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就是白随云不说,他也决定和田泽等人一起,另立新君了。
这是一个很难下的决心,但是他最终还是决定了。
皇帝虽然是国家至尊,但当皇帝不能行使保护国家责任的时候,臣子基本上都会重新选择帝王。这并不说明他们不忠,只能说明在国家和帝王之间,他们更忠于国家。
白随云端详着他的脸色,微笑道:“看来元帅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可喜可贺。”
霍庆阳眉尖一皱,避开这个话题,道:“白先生,我还有点事要回营中,恕我不能相陪,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白随云道:“正好我也想去营中给九点下诊治一下嗓子,霍元帅不介意我和你结伴而行?”
霍庆阳微微一笑,“先生客气了,请!”
第四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 十一 遗诏
霍庆阳回到营 中,命人送白随云去王庶营帐,自己回到中帐,略作准备就出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田泽等人,既然最艰难的现实都接受了,最艰难的决定也下了,拖延就不是军人的习惯了。
楚惜才、田泽、武本善、霍庆阳。。。。几个平素关系好的人在一起策划起来。党派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共同目标或者共同利益将若干人联系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党派,如今他们几个就是一党成员了。朝中现在早已经暗中党派林立,不差他们一个。
目标明确,剩下就是推谁登上皇位的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 的问题, 很可能带动整个朝堂的权力大洗牌。
要让霍庆阳选择,他当然选择九皇子王庶。并不是因为王庶和他交好,他登基对自己有好处,而是众多皇子中,他了解的只有这一个,放心的只有这一个!他有信心,九皇子登基能 对大苑社稷好,能对大苑百姓好。
但是谁做皇帝的事情,他一个西北行军主管可决定不了。
如果前面的皇帝是个十分弱势的皇帝,朝中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