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阴姬号称‘水母’,水性之精妙,自然更非他人能及。
何况,在水中游动时,全身每一处都要配合无间,两只脚的摆动尤其重要。光是穿着鞋子,就势必要影响速度。若是在鱼尾上加个套子,那么就算鱼也游不快的。
皓天只觉得脚上一双鞋子,仿佛有千钧之重,而且越来越重。但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逃不了。他根本不想走,只想在水中与阴姬一战。
在陆上,他绝不是阴姬的对手。可是在水中,阴姬的掌力纵然还能发挥,也势必要打个折扣。世上也只有‘水’,才能消灭‘水’的力量。平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汹涌的浪涛,就仿佛风和日丽的海岸,骤起暴风,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又仿佛在湖底来了两条上古洪荒时的蛟龙,正在海中作生死的搏斗。
神水宫的弟子,都吃惊的跑了出来。
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们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会变成了‘魔湖’?又见湖水忽然壁立而起,在初升的阳光中看来,就宛如一道碧绿的水晶墙,灿烂生光,不可方物。
刹那间,这水晶墙忽又消失,水面上接着泛起一连串的涟漪和水泡,又宛如有个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一炉魔火,将整个湖的水都煮沸,然后再将天地生灵一起投入,供他咀嚼。
这景象壮丽奇幻,却又带着一种不可形容的妖气,令人见了不但目眩神夺,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宫弟子,大多是自幼就入宫的,在这种环境中生长,使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同,也不该有凡俗中那些凡俗的感情。
所以她们从不知道‘爱’是何物,也从不知道‘恨’是何物。
‘恐惧’这两个字,她们更觉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现在,她们心里却起了一种莫名的震颤,仿佛觉得已有种不可抗拒的灾祸,将要降临到她们身上。有些人甚至觉得,她们生存的天地已将毁灭。
宫南燕也奔了出来,眼中犹自带着泪光,但见到湖面上惊人的景象后,她的悲哀也瞬即被惊骇所替代。大家见到她,就一起围上去,抢着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宫南燕虽也和她们同样惊骇,但看见她们的惊骇之色,她只有勉强作出镇定之色,反而安慰她们:“不要紧的,这也许是风……”“但现在并没有风呀!”
有人哀求着道:“四姐,你去瞧瞧吧,最好是去问问师父。”
宫南燕咬着嘴唇,终于下了决心,飞身掠到湖水边。但她还没有跳下去,突有一阵浪涛卷来。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被浪头打得踉跄后退。
第一章 激斗
宫南燕吃惊的呆了半晌,忽然扭头奔回自己的小楼。惟有她的居处,是可以从外面直入水宫寝室的。水宫寝室中的四位少女,已吓得嘴唇发白。
在这里,她们虽看不到湖水的奇异变化,但水势撞激着山壁,整个寝室都仿佛变成一只被困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那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更是慑人魂魄,令人觉得天地都已将崩裂。
宫南燕奔了进来,厉声道:“师父呢?”
少女们摇了摇头,颤声道:“不知道。”
宫南燕怒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的,怎会不知道?”
少女甲:“她老人家本要我们将这衣柜抬到湖中去,后来忽又叫我们抬回来,然后就叫我们出去。等我们听到这声音再进来,她老人家已不见了。”
宫南燕皱着眉,沉思了半晌,又问:“这地方可有别人进来么?”
少女甲:“没……没有。”其实她就是被皓天所制的那三个少女其中一个,她的穴道还是阴姬自己替她解开的。但到了这种时候,她怎敢再多嘴。
宫南燕跺了跺脚,纵身跃入那小池。水道中的响声更惊人,只因两壁已起了共鸣。
宫南燕还未游出水道,已瞧见两人正如两条蛟龙般,在水中激斗。两人的身形之快,都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湖阔数十丈,他们却似已将整个湖底全都占据。宫南燕第一眼见到他们时,他们还在湖的右边。但一眨眼之后,他们已到了湖的左边。
就因为他们的身形都太快,所以身法看来反倒没有什么精妙的变化。
湖水的激荡,也并非全因为他们招式变化间所发出的真气,而多半是因为他们身形冲破湖水时的速度。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他们若在陆上搏斗,声势就不会如此惊人。因为他们撞击了水,水又撞击着水,一分力量,就变成了十分。
就因为水在不停的动,所以才会将他们推动得更快。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但要利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要利用水的动力。有时人被水力带动,招式已根本无法由自己控制。
这不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也是一场妙绝人寰的大战,其中变化之奇妙,除了当局者,只怕谁也无法体会。
宫南燕已瞧得目定口呆。湖水呛入她的咽喉,她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有谁能和水母阴姬交手。她更想不到,这人竟似乎并未落在下风。
在旋动的水流中,她根本辨不出皓天的身形和面貌,心里却已隐约想起楚留香这个人,想起他那迷人的微笑,懒散的神态。
“楚留香,这一定是楚留香。”除了楚留香外,世上还有谁能和水母阴姬一较身手?
皓天虽已尽得楚留香的真传,此时却也是苦不堪言。若非他那种应变的急智,使他能充分利用水的动力,只怕他早已葬身在水底。
他只觉得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将爆裂,鼻子里也已将呛出血来。
如今他才知道,在水中动手,他也是同样的全无生路。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练成的,别人的掌力在水中发挥不出,但她的掌力只不过打了个折扣而已。
皓天只觉得,四面的水似乎已越来越浓密,浓得就像血一样。他的身形已渐渐被滞住,渐渐不能移动。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边缘。
谁知水母阴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种力不从心的现象。
皓天又惊又喜。他本猜不透,阴姬那么充沛的内力,怎会消耗得如此快,但立刻就恍然大悟。阴姬并非已力竭,而是已气竭了。
皓天已练成一种神秘的呼吸方法,在水中呼吸几乎和陆地上同样自由,但别人不同。而且一个人在激烈的搏斗时,更需要充分的‘气’,这也是胜负成败的重要关键之一。
阴姬体内的‘气’,在急遽的消耗着,此刻已快消耗光。她的身体中,已起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感,似已晕晕欲睡。
皓天知道,只要让她出水去换一次气,自己就必败无疑。因为‘气’可以换,‘力’却无法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换气。
只见阴姬身子忽然一翻,上身后仰,脚背挺直,在一刹那间便已踢出九脚。这九脚虽然踢不到皓天,却踢出一连串水泡,每个水泡中都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铁弹般击向皓天。
皓天要闪避本不困难,但他只要往后一送,阴姬的身子就会借着这踢水的力量冲出水面。水泡一连串击出,她已如火箭般向上升起。
皓天眼见已无法将她拦阻,情急之下,竟不顾一切的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的双腿。
阴姬怎么也想不到,皓天会使出如此冒险、如此无赖的招式,急切间也不知该如何解救,身子已被皓天拖下去。她又惊又怒,一掌拍向皓天的头顶。
皓天双手抱住她的腿,既不能招架,也不敢放开。因为只要他的手一松,阴姬的腿就会踢中他的要害。他只有用头在阴姬的肚子上一顶。
阴姬的身子被他顶得向后一倒,这一掌也就拍不下去了。
这种招式用得更荒唐,阴姬只觉全身都已气得发麻。除了雄娘子外,她平生几曾被男人如此搂抱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已将竭,她全身竟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气力来。
皓天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这种招式用得未免有些见不得人,但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时,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他乘着阴姬身子向后一仰的时候,已窜上去,将她的双手连人一起紧紧抱住,又用两条腿盘住她的腿。他就像个八爪鱼,将阴姬缠得连动都动不了。
只见阴姬眼睛已渐渐翻白,嘴角已在往外冒气泡。用不了多久,她就难免要窒息而死。
皓天眼见又将战胜了。这一次胜利,虽然并不十分光彩,但胜利毕竟是胜利,无论哪种胜利,至少都比失败好得多。
谁知就在此时,皓天忽然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量自身子下冲上来,将他们冲得向上升起来。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湖心那石板上站立的水道门口。宫南燕一按枢纽,湖心的喷泉又箭一般向上冲起。刹那之间,皓天和阴姬都已被冲上水面。
皓天知道,只要让阴姬喘一口气,他就再也抱不住她,所以这时他的手可万万不能放开。
只见眼前一亮,他们已冲出湖水。皓天再也顾不得别的,忽然将头凑上去,用嘴紧紧盖住阴姬的嘴,用鼻子紧紧压住阴姬的鼻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阴姬呼吸。
神水宫的弟子本是分散在各处的,有的在树下,有的在湖边,但现在她们已渐渐聚在一起。这些孤独的少女们,只有在惊惧的时候,才会觉得需要别人。
恐惧原来就比快乐更能令人合群。这只怕也是人类大多觉得不快乐的原因。
她们发现湖水已渐渐平静下来时,就又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散开,有的人已在暗中庆幸危险已过去。谁知就在此时,湖心的水柱忽又冲天而起。
这喷泉水柱,本是水母阴姬现身时才会出现的,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次水柱上竟有两个人。
除了阴姬外,竟还有个男人。这男人竟和阴姬紧紧拥抱在一起,密密的接着吻。
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惊讶得呆住。就算是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也绝不能令她们如此吃惊。
对男人深恶痛绝,一向神圣不可侵犯的水母阴姬,怎会和男人如此亲密?这男人是谁呢?
她们的眼睛都已发直。
吻,本是甜蜜的。但在几十双眼睛之下接吻,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何况这一吻中,根本没有丝毫甜蜜之意。这一吻是死亡之吻,另有一种残酷的美,残酷的魅力。
若非身历其境的人,谁也领略不出,这其中的痛苦滋味。
但亿万人中,又有几人能身历其境?
第二章 心软
皓天本是为了挣扎求生,才这么做的。但此刻,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起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异样感觉。水势在他身子下冲激着,就像是火焰。
阴姬的身子已渐渐软了下去。她的脸本已胀得通红,此刻又渐渐苍白。
皓天不敢闭起眼睛。她脸上每一根肌肉的颤动,皓天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每一次跳动,皓天也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皓天本觉得她是个坚强、决断,能自制的女人。但现在,他和她离得这么近,他忽然觉得她已变得十分软弱而可怜,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在男人怀抱中,都会变得渺小的。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若非如此,这世界也许就不会由男人来统治了。
皓天实在不忍让她死在自己的怀抱里。但他只要一放手,自己就得死。
阴姬憋住的一口气若是突然发散,那力量的强大,就绝不是皓天所能抵御的。他只怕立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他们的生与死之间,几乎已没有距离。
阴姬也在瞪着皓天。她眼中本来充满愤怒和怨毒之意,但死亡的感觉已渐渐将她征服,她连‘恨’都无力再恨。
她的眼里,已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种悲哀乞怜之意。
皓天忽然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眼睛里流出来。
泪珠在她苍白的面靥上流动着。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伟大的人也会变得很平凡。
皓天的手渐渐松了。他此刻本来已可以重手杀死她,或者至少先点住她的穴道,因为阴姬已完全失去抵抗的力量。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实在无法伤害一个正在流泪的女子。皓天并不是一个像传说中那么冷漠无情的人,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聪明,有时甚至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
但就在这时,托住他们的水柱,忽然消失了。
皓天和阴姬立刻平空落了下去,扑通落在水中。他似已完全忘记自己置身何处,完全没有防备,竟几乎被震得晕了过去,怀中的阴姬也被震飞。
他只觉一只手自水下伸出,点住了他的穴道。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一句话。这句话他已忘记是谁说的,但每个字他都记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