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就是说,王先生和病人是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
王:对。那时候我是他们家书楼的保安,说是保安,其实是看守。
张:看守谁?
王:看守余椒。他的哥哥不许他出去,将他软禁在里面。书楼里没有水电,都是我们每天送上去的。并且守则里规定不许和他说话,所以我第一次与他交谈,是因为他想跳楼。
张:跳楼?!
王:跳楼。他告诉我是想去看病重的父亲,但我认为可能是忍受不了两个哥哥的虐待。
张:他的哥哥曾经虐待过他?
王:对。(转了转头,眼睛向右看)虐待。我不确定是怎么样,但有时候能看到他身上有新旧伤。我是当兵的,也学过伤痕鉴定,那是被人打的。
张:在你知道这个情况的前提下,你们没有一个人报警?
王:没有,(咳了一声)这一点我们也很愧疚,但是毕竟是受雇于人。但就我本人没有伤害过他。他们要求我们对外声称,是余椒性格孤僻,自己进入书楼的。
张:余椒也是这样告诉我的。而我发现他说的都是不真实的。
王:那是他的哥哥们要求他这样说的。我认为他可能有些……精神障碍?我不是学这个的,还是要听听你们专业人士的意见。他现在的这种情况挺不好的,你知道,就是做噩梦,失眠,不吃饭,还总粘着我……(苦笑)我本来有女朋友的,我们约会时总共出去了两个小时,他让人给我来了四十个电话,用各种借口叫我回去,张大夫,四十个啊,不是十四个,平均三分钟一个。每次都这样,后来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以为我搞外遇。
张:哈哈哈……对不起,我忍不住……那你回去后,他生气吗?
王:很生气,但过一会就好了。哄一哄就行,小孩子嘛。从小被哥哥们欺负,难免会孩子气。
张:他对其他人也这样?
王:没有,绝对没有。没有第二个人受得了他,只有我还扛得住。
……
后面还有很多,但我估计来不及看了,就叫了护士,请她帮我去办公室复印一下这份文件。等复印完,我把原件塞回书堆里,然后将复印件放进自己包里。就在做完这些事的时候,叶月潭刚好回来。
第95章 再见小顾
估计昆麒麟被拉黑了找不到我,就去打了叶月潭电话。在他的和解下,我总算把他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余椒的那份病案,我趁着叶医生每天中午晚上出去买饭时候偷偷看。里面的内容信息量太大了,完全颠覆了余椒对外的那些说法——他根本不是什么为了钻研道术把自己关进老书楼,而是两个哥哥为了防止他争家业,趁着几个长辈都病重,将弟弟关了进去,直到十四岁父亲过世后才放出来,迁到了北京的青宿书院继续软禁。三年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余家的两位少爷都失踪了。外界传言都是余三少杀的,可我认同那个心理医生的看法——不是余椒杀的。只有王兆认为可能是余椒暗中下的手,但是王兆之前都是当兵的,他对于人说的话可能没有那么细腻的感知。
我觉得大致情况大概是,那两个哥哥逃了。而余三少心里气不过,索性就说他们死了,于是才有了后面一连串风言风语。
这份东西我花了四天才看完,心里也特别纠结。余椒这个人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并不是天生性格恶劣,而是活生生被逼出来的。
病案里的对话也提及了昆慎之和昆春君,在王兆的说法中,那两个人是余椒的朋友。只是京沪当年来往不便,所以不常见面。我有些同情叶月潭的老师,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情来整理这堆信息的。
大概过了五天,伤口终于好了些。我早上连饭都没胃口吃,就让叶月潭开车去了小顾那。一路上我都在给她打电话发短信,电话还是老样子,没人接。
“我想见你。”我告诉她,“现在就来了。”
可她只是重复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管她说什么,现在只想见她,抱着她哭一场,陪她买东西,登记结婚,干什么都行,我只想见见她。
叶月潭的车开得很慢,这给了我很多时间联系她。她似乎仍旧不想见人,最后叶月潭把我手机拿过去,“我和她说。”
“她不接电话啊。”
叶月潭也没打电话,仍旧是发短信,我凑过去,看到屏幕上的那一行字。
“你家还是老样子”。
然后她很快就回了一条短信:我说了不要来见我。
“行了,她没走远,还在老家。”他将手机还给我,“你也要学着套套话。”
我拿着手机百感交集——她就在上海老家,可就是不愿见我。就算到了她家门口可能也会被拒之门外。但是无所谓,她不开门我就一直磨,磨到开门为止。
“对于抑郁症的病人不能太急,只能慢慢来。”叶月潭边开车边安慰我。车已经上高速了,周围的景物飞速后移,“她的病严重吗?”
“挺严重的,我记得她试过自杀。”
“不,有没有试过自杀不是评判标准。但是看她现在的样子,的确是挺重的了,应该也是反应型抑郁症,和那个老病人一模一样……”
他说的是余椒。我不敢应声,还有些心虚。毕竟这是偷了别人的病案,医生是很注意病人隐私的,不能给他知晓。
而这一路上也一直穿插着昆麒麟的短信,不停地道歉,还让我不要去看她。我不知道这个人干什么那么激动,搞得好像是我现任女友一样,要拦着我去看前任。
车终于停在了目的地,这里也没什么停车场,有空地就随便停。城乡部人口较少,上午也没有什么人。她家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是一栋独门独户的自建房,外面很整齐,里面就是个毛坯。当我们找到那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候了。
她家附近根本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的一栋小房子,本来粉灰色的墙已经彻底变色了,看着十分潦倒。门是虚掩的,我让叶月潭在外面等,自己先进去了。
推开屋门的时候,我简直被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很难相信这里居然能住人,地上积了满满一层灰,老鼠的尸体就倒在那,还有活老鼠到处窜。我推开门的时候,那些细小的影子就从脚边逃过。
“小顾?”
我试着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自建房有三层,三楼没法住人,只可能在一楼二楼。一楼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身影。屋子里很寂静,光尘飞扬,当走上二楼的时候,我打了她的手机。
接着,我听见了铃声。就是普通的诺基亚自带铃声,非常清晰。铃声来自二楼的左边,我艰难地爬上楼梯,向那里走去——她在那!
我没有关上手机,尽管电话很快就被挂掉了;左边只有一间屋子,门是关上的,门口散落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没有仔细看,就觉得像是一袋已经烂掉的水果蔬菜,不知是谁扔的。
我唤着她的名字,推门进去。
——这里是小顾的卧房。虽然很久没来了,但是还留有一些短暂的印象。我和她的恋爱谈得很传统含蓄,并没有过火的事情,所以对她的房间不太熟悉。
左侧是床,右侧是书桌。墙角有很多大型的毛绒玩具,枯萎的花,电暖器。它们无一例外都满是灰尘,不像是近期被人用过的样子。
“小顾?”
我一边喊着,一边再次打了她的电话。这一次铃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把自己吓了一跳,简直是措不及防的——声音是从那堆毛绒玩具底下传来的。莫非她知道我来了,害羞,所以躲了进去?
不太可能啊……她一直挺正经的。
我迟疑着走向毛绒玩具堆,伸手拉开了最上面的那只泰迪熊。手机铃声越来越响,就在我拉开第二只和人一样大的兔子时,铃声却突然停止了——同时,毛绒玩具堆成的小山终于开始滑落崩塌,露出了底下的景象。
我看到了它,怔怔地望着,望着。目光从它的身上,一直转移到旁边的手机——那是诺基亚最老款的翻盖。
不知看了多久,或许是窗外一辆汽车经过的声音惊醒了我,让自己如梦初醒。
“……真是的……怎么不在呢……”
我喃喃着,退开了一步,将玩具重新叠上去,按照原样叠好。灰尘被弄得乱飞,落满了一身。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是昆麒麟。
“你还想再逃避一次吗?”他将玩具全部拉开,扔到房间各处,露出下面的东西,“丘荻,你要说出来,这是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
“丘荻!”
“这……这就是这啊。”我转开头,勉强笑了笑,脚尖顶着那只泰迪熊,“什么都没有啊,她……不在这……”
“她在这!看着她!你要说出来——”
“她不在这!”
我想挣开他离开这,昆麒麟却死死拉住了手不松开,强迫我站在那个角落前,去看那里的样子——我大喊了一声。是彻彻底底崩溃的大喊,而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松开手。
“你要去看……”昆麒麟的声音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丘荻……求求你了……你要去面对它的……”
不。为什么我要去面对?
小顾明明就不在这,她不在,她还在某个地方等我,她很难过,因为刚刚没有了爸爸。她从小是爸爸带大的,我见过他,那么宽厚温和的人……
为什么,最后是我来面对?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散落的那个药瓶——橘黄色的药瓶,白色的药片撒了一地。而在角落里蜷缩着的,那又是什么呢?
“她死了,丘荻……她已经死了。”
昆麒麟抱住我,像是哄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让我不要再看。
“你明明知道的……对吗?你明明知道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喜欢把所有的屏幕换成白色,不想看到自己的脸,永远都有自责……因为你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你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还留有那个残留的画面。墙角蜷缩着的这具干尸,它的白色长裙已经被染黄了,皱巴巴地堆在那里。这个人在死前还保有着一个蜷缩着的姿势,仿佛一个胎儿那样的睡着。
——她已经死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昆麒麟将那些毛绒玩具重新盖上了尸体,也没有再说话。被自己刻意深埋的记忆如泉涌出,汹涌地将眼前的现实冲得昏花。
我开始想起来了——那时候,小顾已经死了。
在很久之前,我就因为联系不上她,到她家来找人。走进了屋子,药品撒的到处都是,她睡在玩具堆里,乌黑的长发散了一地。我甚至不知道她死了多久——当拉起她的时候,皮肤就好像热蜡一样从胳膊上剥离下来。
在那个夏天,她自杀了。如果我早到几天,如果我没有那么听信她的敷衍而是选择立刻过来看望,她会不会就能活下去?
我还想救她,开始心肺复苏。只是手掌刚刚按下去,胸骨柄就塌了,胸口塌陷下去,看似还保有形状的皮肤其实已经变得和泥一样松烂。而她的眼睛……
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那一瞬间我见到自己的脸倒映在已经浑浊的黑色瞳孔里,那么苍白而惊惶。
……然后呢?
然后……我突然站了起来,将尸体推了回去,把巨大的毛绒玩具重新盖在了上面,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退出了房间,门旁还散落着自己买来的水果。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第96章 出发
小顾退学后的一个月,我去看她。在那个时候,她已经服药自杀了。
然后我强迫自己忘掉了一切,把房间恢复原状,关上房门,离开了她的家。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不敢看黑色屏幕中的自己的脸——每次看到这个画面,就会让我想起在她黑色眼瞳中的自己。
那么那些短信呢?我将那个翻盖手机拿了起来,手机已经没有电了,完全报废,不可能再用——那么那些短信和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短信是真的,陆姐能看到,我也能,叶月潭昆麒麟其他所有人都能——这些短信既然是真的,那它们又是怎么发出来的?而当我来到这栋楼里打电话给她的时候,自己也是听见了铃声才会到二楼来的。
昆麒麟将我手上的手机接过去,扶我下了楼。我近乎于失魂落魄,把外面的叶月潭吓了一跳——外面停着两辆车,昆麒麟应该是之后才赶来的。
“我刚才在外面等,他就冲进去了,丘荻,你没事吧……”他也过来扶着我,“我们回医院……”
“回昆门道观。”昆麒麟拉开他的手,打开车门,扶我进了他的车。叶月潭想要拦,但毕竟有个身高差距,实在是撞不过,只能任由他把自己病人拉走。我也没有挣扎,就呆呆地坐在后座,等着他把车开走。
他的车开得很快,我甚至没注意到这是辆新车,黑色的路虎。
“你的车。”他说,“送到我们那了。”
我没说话。车的引擎声很大,听得人心烦意乱的。昆麒麟在前面开车,一边说,尸体他会让唐幼明想办法解决掉,我从前接触过小顾的尸体,如果被其他人发现那就说不清楚了。
我在后座蜷缩起来——就这样,我和她再也见不到了,就连正式的祭奠也做不到。
“回去,洗个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