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将地上的落叶拢出五小堆。
“中间的是皇室,四周是东南西北四个王。秀姐姐,我烦心的就是这五个玩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太错综复杂了,而我回华朝不久,根本没有掌握多少情况。虽然义父比较看重我,但他老人家还是有所顾及……唉,这些事我不能和阿瑞说,不能和尤大人说,跟夕说,她肯定理都不理我……秀姐姐,我只能跟你说了,你可别嫌我烦。”
“怎么会呢,或许我可以帮上一些忙呢。”阿秀低头看着隆起的落叶堆,“以前家父还在时,偶尔也跟我说起华朝的形势。家父说,表面上看,南北两王最为不和,东西两王则基本保持中立,但实际上,四王想要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因此他们会联手,也会对抗,或许今天是盟友,明天就会兵戈相见,又或许今天还恨不得对方死,明天就要坐下来喝茶聊天。当然,这都是暗地里的事情,外人是看不到的。”
夏维点头说:“这些我也明白,只不过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还在等。秀姐姐,你也知道皇宫比武那天,南王本来是要叛变的。起初我觉得他的计划还算完美,但这几日,我看东晨炫和夕下棋,看东晨雅和古开甜言蜜语,忽然发觉南王的计划有个大问题,或者说他的计划并不是最好的,他本来应该有更完美的计划。而且每个王都有实力在瞬间将其他三王的权力核心消灭,为什么他们却缩手缩脚呢?”
夏维又在地上拢出两个落叶堆:“起初,我以为是外敌的因素,蛮族和莽族,这两个大敌一直虎视眈眈,因此四个王都不想把华朝搞混乱,免得外敌趁虚而入。但我最近发觉,这根本不是问题,只要有一个王突然发难,其他三王必定遭殃,到时候华朝内部会乱,但绝对不会乱太久,就算蛮莽两族有实力进犯,也肯定会被击退。我很奇怪,为什么始终没有一个王肯改旗易帜,雄霸天下呢?”
阿秀忽然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夏维,搞得夏维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维公子,你刚才的意思,是每个王都能推翻皇室么?”
“是啊,如今皇室衰微,慎帝那大胖小子屁也不懂,南王已经把他攥在手心里,但为什么却不敢更进一步,建立自己的天下呢?”
“维公子,你不会不明白‘大义’二字吧?”
“我当然明白,大义都是骗人的说辞,夺天下者自然就有大义了。”
阿秀笑着说:“维公子,看来你在西洲待了太久了,不明白大义在华朝人心里的重要。华朝五百年的基业,哪里会被轻易撼动?在华朝人心中,皇室李氏是唯一的正统,如果打出推翻皇室的旗号,天下必定群起而攻之,那时就不是几个王的事了,每个华朝人都会拿起武器。”
夏维沉思起来,他开始渐渐触摸到“大义”二字在华朝的重要。他自幼在西洲生活,虽然也多少了解华朝传统,但毕竟不是在这个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因此欠缺许多潜移默化的熏陶。所谓大义灭亲,手握大义,连亲人都可诛杀,相对的,没了大义,亲人也会杀之。这样的观念,夏维这个半吊子的华朝人,是不可能一下就理解的。本来他的观点是,得到天下的人,自然可以说自己握有大义。但他忘了,那是胜利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大义的评判权,是在别人手里的。
“维公子,家父曾经说,一个皇朝的权力都集中在顶端,但真正掌握皇朝命运的力量,在下层万千普通人手里。空有权力,不能夺天下。能取得人心的人,才能取得天下。”
夏维忽然竖起脖子,一拍额头,灵台清明,恍然大悟:“有道理!难怪啊难怪,我还以为那些老头子都胆子小呢……”他紧握着阿秀的手,说:“秀姐姐真厉害,几句话就把我点醒了。现在我总算知道那些老头子在想什么了。”说完便迅捷地亲了阿秀一下。
阿秀脸一下就红了,夏维却没再多说,径直跑出了院子。阿秀回头望向周阳锦的墓碑,喃喃自语着什么。
(十八)西王卒(手打版/文字版
夏维和阿秀聊过之后,便去西侧回廊找颜夕。但到了那里,却发现颜夕和东晨炫都面色凝重,面前的棋盘上棋子混乱,像是被一下震散了一样。
“喂,下棋下得不爽,吵架了?”夏维嬉皮笑脸地走了过去。
颜夕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东晨炫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说:“维公子,我们正想去找你。”
夏维对东晨炫没什么好感,白眼一翻说:“找我干什么?我又不会下棋。”
东晨炫不以为忤,反而苦笑着说:“维公子误会了,我们找你不是为了下棋的事。”
“什么事,请直说。”
“西王过世了。”
颜夕冷笑说:“阿炫,跟他说也没用,恐怕他连西王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夏维心觉好笑,这女人就是小心眼,自己也没怎么得罪她,却总是针对自己。
“我当然知道啊。”夏维说,“西王,古西西,那天在皇宫见过,老得都走不动路了,忽然死了,也很正常嘛。”
“你!”颜夕霍然而起,指着夏维的鼻子,“你注意一下自己的狗嘴!”
夏维不解地笑着说:“怎么了?死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每时每刻都有人生、有人死,你发什么脾气呢?”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夏维脸上。
东晨炫连忙把颜夕拉开,免得她再动手打人。
夏维鼓了鼓嘴,噗的吐出一口唾沫,里面带着点点血丝。他揉揉脸,没说话,转身走开了。
“夕小姐何必要打维公子呢?”东晨炫说。
“你没看到他那德行?”颜夕愤愤地说,“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拿来开玩笑。要不是你拦住我,我非打得他娘都不认识他!”
“难道夕小姐真的没看出来?或者是在演戏骗在下呢?”
“阿炫,你说什么呢?别拐弯抹角!”
东晨炫说:“方才我说出西王的死讯,维公子眼神里先是一丝诧异,然后目光变得清澈,显然是瞬间了解了事关重大。他说那些话,肯定大有深意,夕小姐不会没看出这点吧?”
“看什么看?”颜夕仍在气头上,“我才懒得看他,越看越有气。”
东晨炫笑着说:“我与维公子虽然并不熟悉,但广黎叔叔与家父倒是常谈论起他,他们对维公子的评价是——大智若痞。家父还提醒我,若是维公子表现怪异,大说胡话,那我就要小心了。”
“广黎叔叔和迦蓝叔叔真是看走眼了。”
东晨炫见颜夕认定夏维不可救药,便也不再多说,躬身道:“夕小姐,西王之死事关重大,恐怕牵连甚广,在下这便告辞了。恐怕一半天之内不能再来找夕小姐下棋了。”
“阿炫。”
“夕小姐有话请讲。”
“下次对阵,把你翼杀营的秘密给我亮出来。”
“若是夕小姐的第十军还在,在下定当从命。”
1272年10月13日,华朝西王古西西在返回陇雍省途中遭到刺杀,当即身亡,刺客逃匿。三日后,十万南王军进驻陇雍省。
※※※
关东,星寒关,议事厅书房。
北王颜华站在大副华朝地图前,目光停留在陇雍省和赤土省的位置上。这两省是西王家的领地,一般被称为西二省。
陇雍省东北是赤土省,西边是西北省,南临忘颜山脉,山的另一边便是中南省。其北部是长城西线,多年来也是抵御千彩草原莽族各部的战略要地。西王一门世代镇守于此,虽然外族主要攻击的是北王家镇守的长城中线、东线,但此地的关键也非同小可。由于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低,莽族一旦侵入便可居高临下长驱直入。
“蛮族刚闹完,但愿莽族不要冒出头来。”颜华自言自语。
古西西一死,长子古开本打算立刻回西二省控制局面,但南王安广黎以其是质子为由,不准其离开皇都,因此古西西的堂弟古常德暂时成为西王家的代理家长。但由于古常德并不得人心,在西二省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民变、兵变。南王安广黎似乎早有准备,十万南王军“及时”地进入了两省,很快便控制了局面,并将古常德扶上了西王之位。而本应继承西王之位的古开则在千里之外的皇都,倒在恋人东晨雅的怀中痛哭流涕,只是不知他是哭父亲之死,还是哭他没能当上西王。
“叫文书官过来。”颜华低声唤道。
不一会儿,文书官进入书房,将颜华口述信件记录下来,盖印装封,秘密寄往皇都,交给太后颜如云。
※※※
皇都,北王府。
尤金言看了看颜夕和颜瑞的反应,继续说:“西二省一乱,草原莽族必然察觉,兴兵进犯,奔袭长城沿线,我北王军便被牵制,无力顾及西二省,南王则可趁虚而入,将西二省握在手中。这是我的失误,本来当日皇宫比武,安广黎的叛乱计划太过轻易便被打破,我早应料到他有后着……西王一死,天下形势又要巨变了。”
“我要去西二省!”颜夕忽然说。
尤金言瞧出了她的心思,劝说:“夕小姐,我知你担心自己的第十军,如今西二省被南王军接管,第十军恐怕凶多吉少,或许不战而终,被就地解散也是大有可能。但我们是毫无办法,这样的时候,安广黎是不会同意你离开皇都的。而北王家还没到和他撕破脸皮的时候。”
颜瑞默不作声,他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西王之死显然和安广黎有关,如此一来,他和安雪香的事情就越来越渺茫了。
三人各怀心事,这事下人前来通报:“太后娘娘宣维公子入宫觐见。”
尤金言问:“只让维公子一人去?”
下人回报:“正是,崔公公已在外面候着。”
“你先把维公子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不一会儿,夏维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看他衣衫不整的样子,显然是刚刚起床。颜夕低声骂道:“懒虫!”
夏维装作没听见,问尤金言:“尤大人,有啥事?是去吊唁西王么?”
尤金言说:“那倒不是,是太后宣你入宫。”
“哇!”夏维显得很惊恐,“入宫?不是让我去当太监吧?”
颜夕忍不住发作,说:“你要是想当太监,我现在就成全你!”
“好啊!你有那个本事么?”夏维回击说。
尤金言连忙挡在二人,苦笑说:“维公子,请你少说两句。”
夏维一脸无辜地摊开手,说:“尤大人您也看见了,我从来都不惹她,她却处处针对我。”
“我就是针对你!我看你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颜夕挑衅说。
“你看我不顺眼,那你打我啊?来啊,打我啊!”夏维耍起无赖。
这两人虽然都已名扬全国,但吵起来却像街头顽劣孩童一般无异。尤金言心中苦笑,只好换上严肃神情,厉声喝道:“够了!夕小姐,虽然太后没宣你,但你再闹,我可要送你去见你姑姑了!”
颜夕愣了一下,忍住怒气闪到一旁不说话了。
夏维笑着说:“原来还有你怕的人啊,当真稀奇。”
尤金言说:“维公子也少说两句吧,待会儿见到太后,怕是有你受的。”
夏维不屑地说:“反正不会比夕更凶吧?”说完便跑了出去。
颜瑞笑着问颜夕:“夕,你不会是担心夏维去见一次姑姑,就变成了咱们的长辈吧?”
“闭嘴!我才不承认那女人是我姑姑!”
(十九)颜如云(手打版/文字版
夏维跟着一个叫崔公公的老太监前往皇宫,路上,崔公公问:“恕杂家多嘴问一句,维公子今年多大?”
夏维察觉事情不太对头,心里打着鼓,如实回答:“十五。”
崔公公没再多说,到达皇宫,崔公公将夏维交给另一个太监,然后叫人取来笔墨和一本册子,打开册子,在上面写下:“1272年10月21日,十五岁童男一名。”
只见册子上面一行一行都是差不多的文字,只不过每行后面都有一个大大的红叉。
一名小太监说:“崔公公,何不现在就打上红叉?”
崔公公说:“那要等维公子出来,问过之后才能打上。”
小太监笑着说:“见过太后娘娘的,哪个没打上红叉?”
崔公公厉声说:“闭嘴!没规没矩,想作死啊?”
小太监吓得退到了一旁。
崔公公犹豫一下,还是在夏维那一行后面打上红叉。
史载:华朝后宫有一项名位“宴男”的制度,此项制度由武帝开创,当年武帝后宫嫔妃共有一万九千八百八十八名,得武帝临幸者数不过十分之一。为防嫔妃暗中偷人,武帝便建立“宴男”制度,凡一年未得临幸者,可每月召一名童男入宫,称为“食男”。“食男”要记录在册,该册名为“宴男册”。册上只记“食男”年龄、入宫日期,以及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