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 充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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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幸识丹青 充丛-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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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在了西北腹地。銎阳水源不足,太祖元武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动用二十万民夫,历时五载,将横贯大夏国东西的练江之水自西南面引入城中,绕过皇城,在城东北聚成一个大湖,然后流往北方的玉带河。练江水进入銎阳的那段人工运河,元武帝赐名为“澄水”,以纪念自己年轻时的“澄清天下之志”;銎阳城里的大湖,则名之曰“定湖”,取“天下大定”之意。不过在民间,老百姓称运河为“天沟”,把“定湖”叫做“天勺”,因为湖的形状宛如一柄大勺子。 
  天沟汇入天勺的部分,河道渐渐开阔,正是勺炳。两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繁华地段。勺炳北侧是城里有名的烟花之地,秦楼楚馆,画舫花船,高低重叠。隔着湖面望去,有如水上龙宫,云中仙境。本来名唤“北曲街”,偏有人嫌没意思,改叫做“秋波弄”。反观勺炳南侧“南曲街”,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街道宽阔、整洁,除了茶楼酒肆,多是经营古玩字画书籍的店铺。这边挨着皇城后的白石坊,那是京城达官贵人宅院云集的地方。朝里的各位大人们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沿着澄江溜达过来,看看最新刊行的诗集,淘点中意的案头赏玩之物。慢慢的,这儿变成了京城的文化大街,也是整个西北地区的文化商品集散地。 
  南曲街上最气派的铺面,就是江家在京里的总号 “宝翰堂”。到这里学习柜上当差的五个记名弟子中,飞白年龄虽小,却伶俐非常,很得大掌柜欢心,半年后便留在了京城总号。开始只是在后堂跟着登记造册,整理库房,慢慢熟练之后,挪到前边学习接待客人。 
  字画买卖是门风雅生意,光顾“宝翰堂”的又多是名流,对店堂伙计的要求自然很高,须得知情识趣,殷勤得体,还要博古通今,应对自如。其中高手能知人所欲,投其所好,不知不觉间引人入彀。对于贵客和常客,“宝翰堂”通常都有伙计负责专门接待。像飞白这样的生手,先头只是随在老伙计身边,干点拿衣捧帽、端茶送水之类的活,注意留意客人特征喜好,学习待人接物的技巧。不到十二岁的飞白自然谈不上殷勤练达,可是他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真诚纯朴,极具亲和力,把一份实习伙计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 
  这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个客人也没有。几个年长的伙计跟着二掌柜去查看库房,只有飞白在店堂里守着。一位年轻公子走进来,飞白忙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伞。嗯,是“晴好坊”制的三层铁骨伞。飞快的溜一眼,天蓝色缎子长衫,下摆沾了些泥浆水迹,仍然隐隐约约看得出精致的本色刺绣。 
  “是个大主顾。”飞白心里有点忐忑,陪着笑脸道:“这位公子,看文房四宝还是看字画?” “随便看看。”来人有一把清朗悦耳的嗓音;径直走到几幅中堂山水画前看起来。 
  “敢问公子可有相熟的伙计?待小的唤来招呼公子。” 
  对方转过脸,似乎这才看到飞白,打量了几眼,心里很有些惊讶于这个小伙计的清新气质:一样谦卑的笑容,在这张脸上却只觉得自然亲切。于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就你在这好了。” 
  飞白这才看清对方年纪不及弱冠,那笑容温润如玉,沁人心脾。 
  几句对答下来,飞白觉得和这个人说话简直如沐春风,不由得放松下来,两人说说看看,转眼小半个时辰。看看天色,那人对飞白道:“就是这幅‘春雪银瓶’罢,你替我留着,过两日我着人来取。” 
  “怎敢劳动公子府上贵仆,请公子留下住址,飞白明日送过去。” 
  那人笑一笑:“也好。”飞白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才低下头,依足规矩把人送出大门。正看着那个撑着伞步入烟雨之中的颀长身影出神,平日带领飞白的松涛从后堂转出来,“咦”了一声:“刚走的不是吏部侍郎卢大人家的公子?飞白,你自己招呼的?” 
  “嗯,他说随便看看,不必唤人。我可不知道他是什么侍郎大人家的。” 
  “行啊,小家伙!”松涛揉揉飞白的脑袋,“这卢公子可是京里出了名的风流才子,长得俊俏,多才多艺,又有一个实权在握的老爹,是这銎阳城里的风云人物哩。能招呼好他,可是大功一件。” 
  飞白心里美滋滋,甜滋滋的。不知道是因为独立接待了一个大客户的成就感,还是因为那人临去时给自己留下的鼓励赞赏的笑容。 
  第二天辰时刚过,飞白便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把那幅“春雪银瓶图”包扎得妥妥当当,禀过掌柜,问清途径,往白石坊西二条甲三号吏部侍郎卢恒卢大人的府邸去了。 
  下人禀报“宝翰堂”伙计送画来了,卢子晗正和京兆尹张大人家、翰林院郑大人家的二位公子一起喝酒赏梅。转头看见飞白一身青衣小帽站在廊子里等着,映着院子里的白雪,竟是十分的素雅出尘,比眼前的红梅似乎还要耐看些。 
  尚未开口,郑与时已经笑道:“好清俊的小伙计,临之,我还道你真是醉心翰墨丹青呢,老往‘南曲街’上跑。原来此中别有真意在啊。” 
  “早知如此,你我何必巴巴的在秋波弄里看人脸色,人财两空,亏大了。”张季霖笑嘻嘻的接过话头。 
  卢子晗心头忽然有些不悦:“别胡说,人家是良家子弟,何必坏人清名。” 
  结果那天,飞白在三位公子的盛情邀请下,陪着他们再一次欣赏了“春雪银瓶图”,介绍了一番“宝翰堂”本季度的最新货物,将近午时才得以离开。卢子晗又特地派了一个家人陪着他把买画的现银送回店里。 
  过了两个月,郭掌柜把飞白单独叫过去:“吏部侍郎卢大人家的公子说愿替你赎身,想要你做他的书童。” 
   
  “飞白去了卢家不过半年,中秋前夕,卢家给‘宝翰堂’捎来消息,说他突然得了急病死了。”江自修语调缓慢低沉,丹青静静的听着,两手握拳,指甲几乎掐进手心的肉里。 
  “‘宝翰堂’派人到卢府问过,他们说是突染风寒,因年少体弱,转成疟疾,不治而亡。怕传染他人,匆匆下了葬,日常衣物也都烧了。如今只留下当日没有带入卢府的一点东西。” 
  丹青猛地抬起头看着江自修,两只眼睛幽谷深潭一般。 
  江自修叹口气,回望着他:“丹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江家可没少在你们身上费心费力。当日卢公子要人,我难道愿意?虽然他卢府权高势大,却也并非不能推托。问题是,飞白他自己……当初我同他本人说得很明白,可以送他往别处分号,过几年事情冷下来,再返回京城。如果要跟随卢公子,便须立誓忘记在江家的经历,从此和江家再无瓜葛。是他自己一定要选择第二条路。” 
  江自修顿了顿,接着道:“据说前些日子,京兆尹审理一桩虐待致死案,把吏部侍郎、吏部尚书都牵连了进来。最后吏部尚书邵世砜因私德不修,凌虐属下家中书童被御史台狠参了一本,如今被皇帝命令在家面壁思过。只怕,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丹青,这些事情已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够过问的了。那些人,生杀予夺只在眨眼之间,飞白一命竟然能上达天听,已经不算冤枉了。当日郭掌柜万分不舍,向他痛陈厉害,奈何这孩子……” 
   
  很多天里,丹青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看书,默默地睡觉,像影子一样在王宅里飘荡。就在他刚刚认真考虑过死亡并加以否定之后,飞白死了。叫他情何以堪?这样荒谬惨痛的惩罚让丹青惊慌失措。总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飞白是不是被自己诅咒死的。 
  顽皮的飞白,可爱的飞白,离别时眼泪汪汪的飞白,去年还给自己捎来礼物的飞白……死了。 
   
  9 
  卢恒下朝回家,径直进了书房。一边脱下朝服一边问伺候的仆人:“少爷呢?” 
  “回老爷话,少爷在花园里。” 
  “叫他来见我。” 
  “是。” 
  看见儿子一身颓唐,再闻到一股酒气,卢恒沉下了脸:“子晗,君子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虽然是在家里,这幅潦倒样子,成何体统!” 
  “儿子心里有些难过,不免失仪。请父亲责罚。” 
  卢恒挥挥手遣退下人,看着儿子:“子晗,我知道飞白的事情让你不好受。但是你要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初是你自己要掺和进来,如今既已沾了手,岂可念念于妇人之仁?” 
  卢子晗低了头:“儿子明白。只是……” 
  卢恒拍拍他肩膀:“邵世砜行事向来滴水不漏,难以抓到把柄。如果不是狠下心把那孩子送上门去,又有京兆尹的公子热心仗义,追查到底,哪能如此顺利引起御史台的注意?皇帝陛下一向极厌恶此类事情,他邵世砜虽然位子不动,从此失宠是一定的了。” 
  卢子晗听父亲语气中隐隐有些得意,更觉难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邵大人来家里和父亲商量事情,伺候笔墨的仆人病了,临时叫了飞白到书房使唤。过了些日子,父亲让自己吩咐他去邵大人府上送点东西,那孩子脆生生的应了,当夜就没有回来…… 
  “不要再想了。”卢恒看儿子情绪低落,道:“我虽主管地方官课考,但升迁黜陟的权利终究在吏部尚书手里,真正想往各地安插人手还是艰难得很。咱们蜀中那位爷虽说只比你大两岁,那可是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主儿,只怕是等不了几年了。慢腾腾的不行啊。” 
   
  隆庆七年年底,彤城的冬天格外冷。刚入腊月,就已经下了两场雪。本来彤城地处江南,冬季通常只是见点雪花意思意思,今年却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丹青在这样的天气里,心头反而痛快,每日里自来自去,也没人管他。唯一觉得碍眼的,就是那个号称东家的江自修,时不时来招惹自己。他不是忙得很吗,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怎么这么闲?莫非江家的生意要倒了?丹青看见江自修在廊子那头笑咪咪的唤自己,恨恨的想。 
  “唉呀,彤城的物价怎么这么高?都快要赶上京城了。”江自修把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分给丹青拿着,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 
  “想当初彤城不过涵江边上一个小小渔镇,这短短十几年功夫,竟然成了沟通南北的繁华商埠,江南水陆要冲之地。你师傅执意把‘古雅斋’开在这里,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啊。看这物价就知道,满城都是深藏不露的有钱人。” 
  丹青撇撇嘴,心想:“这副酸溜溜的口气,装得可真像。要说深藏不露的有钱人,大概就数面前这个最为奸猾。” 
  “丹青,明日我还要出门办点年货,你跟我去吧。” 
  “啊?师傅平日不让我们出门的。” 
  “我在这里,自然我说了算。” 
  “可是……” 
  “不用可是了,现在满宅子就你一个闲人。” 
  丹青不说话了。没错,自从手上的伤好了之后,至今他还没有碰过纸笔。王梓园也不催他,任由他每天发呆闲逛。很多事情,理智上想通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丹青还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什么感觉去重新拿起画笔。于是就像江自修说的,现在满宅子就数他最闲。 
  江自修是秋末到的彤城,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在这边过年了。丹青对飞白的死始终不能释怀,对于带来噩耗的江自修,有一种莫名的排斥。何况这个人是包括师傅在内整个王宅的大老板,丹青潜意识里认为,所有人的无奈和痛苦他都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想到自己和水墨师兄的挣扎,想到飞白的惨死,再看到他偏偏活得那么滋润,明知道没道理,还是忍不住迁怒于这个人。 
  第二天一早,江自修领着丹青,后边跟着和叔,往东城关帝庙集市走去。 
  若到王宅之前那两年也算上,丹青差不多已经在彤城生活了八年。虽然平时不能随便出门,逢年过节,也并非没有机会上街,只不过后来几年,他的兴趣渐渐不在这上头,难得出来一次。走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看到一张张卖力的笑脸,听到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吆喝,丹青这些日子以来变得冷硬的心一点点软下来。 
  先到成衣铺订了一批新衣裳,然后拐到卖干鲜杂货的关帝庙斜街选了一堆干果鲜鱼,雇了辆车子叫和叔先送回去。眼看时辰已近中午,江自修带着丹青径直往集市里头人烟稠密处钻去。不时有小乞丐跟上来,江自修来者不拒,手里备着一把铜板,人人有份。乞丐们拿到自己那一份,欢欢喜喜道声谢,转头寻找下一个施舍者。终于来到一个面摊前,在仅有的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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