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自己乐开了花,也就觉得师傅今日格外和蔼可亲,对王梓园下面的话相当没有思想准备。
“今天晚饭不用吃了,到静室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啊?”
静室是犯了错的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开始的半年,丹青是那里的常客,后来去的就少了。倒不是说他越来越乖,只不过瞒天过海的本事练得越来越好而已。丹青想了想,知道昨晚的话肯定让师傅听去了。师兄弟间不论技法、不谈时事、不言身世,自己全犯了。数罪并罚,面壁两个时辰算是顶轻的了。
“昨天怎么想起讲那个朱砂痣的故事呢?”王梓园看丹青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全没有平时的活泛劲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这些事都是爹过世以后,娘一点点说给我听的。当时也不太明白,这一年终于慢慢的想明白了。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很。我想干脆当成别人的事讲出来好了,也许,讲出来以后慢慢就忘记了。师傅放心,丹青不会再犯了。”
4
锦夏朝隆庆四年,涿州地震。所幸强度并不大,多数人家有惊无险。其中范阳郡有一户苏姓人家,从老宅震裂开的夹壁里寻出一本书来。这本书对行外人来说不算什么,却在士林引起了一番比地震强度大得多的震动。
这本书名叫《涤尘洗心录》。作者是苏家这一代的曾祖,苏拂苏涤尘,号洗心斋主人。苏涤尘年轻时候曾做过御库执事,专管大内字画收藏,后来见局势动荡,便辞官隐居在家。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品鉴高手,一生经手过目的名作珍品不知凡几。老来便把毕生所见所闻记录下来,这就是《涤尘洗心录》。
苏涤尘生活的年代,许多前朝大家之作保存完好,加上御库执事职务之便,多少先贤字画有缘亲见。因此,这本书上详细记录了很多百年后人们梦寐以求追思神往却无缘目睹的作品。这些作品,或者已经在战火中被毁,或者随所有者深埋于地下,又或者拥有者代代相传,秘而不宣。在这本书被世人阅读之前,人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苏家子孙如今做的是绸缎生意,并不如何看重这本凝聚了先人心血的书。听说范阳太守乃是喜爱舞文弄墨的风雅之人,干脆送给了太守做人情。太守大人得到这本书,召集手下幕僚考证了一番,证实它确是苏涤尘亲笔实录。得意之下不免在亲朋同僚之间传阅,好此道者争相抄录,于是天下皆知。
此后几十甚至几百年,收藏字画的人们都在孜孜不倦的搜求《涤尘洗心录》上列出的作品,甚至有人以此为毕生目标。这本书的发现,给当时刚刚有点疲软的字画收藏市场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也堪称临仿业内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件大事。
这一切,江自修、王梓园自然知道。而圈在彤城王宅正在一心一意学画画的小丹青还什么也不知道。
过完年丹青就该十岁了。个子长高了不少,细瘦细瘦的。王宅决不苛待弟子,就是不知道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成天像竹竿似的支着。小时候天真淘气之余那点惫懒狠厉的神色,经过两年严格系统的绘画基础学习,慢慢被一种沉静的书卷气所取代。可惜丹青这种有气质的样子保持不了太久。多数时候你以为他很有气质,其实他不过是在模仿纯尾师兄的木讷迂腐,或者瘦金师兄的故作潇洒,聊以取乐而已。
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丹青很有点不以为然。像他这样的天才,何必从一笔一划开始?被王梓园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没收了笔墨纸砚,把他关在“如是轩”里整整半年,别的什么也不用干,只要他把三个高及屋顶的书架上所有的卷轴画册统统看一遍。
丹青放下最后一张画,从“如是轩”里失魂落魄的走出来,坐在槐树底下发呆。其他师兄弟们完成了一天的功课,在他面前来来去去。师傅吩咐过了,大家都不要理他。于是大家很有默契的晚饭也没有去叫他,任他呆呆的坐到太阳落山,月亮东升。
“喏,吃吧。”水墨走到丹青面前,递给他一个夹着肉的馒头。
丹青慢慢把目光投向那个馒头:“姿态丰腴,体势凝重,具摇曳之美而无倾覆之危……”
恰逢生宣经过,一掌拍醒丹青:“小子走火入魔了吧?这是肉夹馍,不是杨贵妃。”
“多谢师兄,我要见师傅去了。”丹青跳起来往“如是轩”跑去。
“他是多谢我打得好吗?”生宣拿过水墨手里的馒头咬一口,不解的问道。
王梓园正在收拾被丹青铺得到处都是的各类卷轴画册。看见他进来,顺手抓起案上锦纹花石小笔架扔过去,叱道:“还不来帮忙!”
丹青笑嘻嘻的一抄手,接住笔架放到案上,道:“师傅,这可是中秋节东家特地从京里捎给您的,摔坏了看您心疼。”东家指的是江自修。头半年江慎正式宣布退休,由儿子完全执掌江家大业。
王梓园心里实在喜欢这个入室弟子,有时不免忘了维持形象,以致丹青有点不逊起来。也曾经板起脸教训一番,然而内心里偏偏又有几分舍不得这种不逊,于是往往色厉内荏,不了了之。今日从店里回来,看铺得满地满桌的范本,人却不见了,心知丹青必有收获。耐着性子等了半天,这小子却等天黑透了才来,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丹青架起松木人字梯爬上去,王梓园在下边一本本一张张分门别类递给他,师徒俩一边收拾一边说话。
“师傅当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师傅自然不用说,我总想我爹已经很好了,若是到了鸣玉山人那样的境界,可不知道还能高到哪里去,现在我懂了。”
“哦?”
丹青侧着头想了想,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表达:“造化万物,本身就千姿百态,变化无穷。而人心更是飘忽不定,捉摸不透。各人眼中的世界,化而为心中的世界,再化为笔下的世界,实在是无穷无尽,美不胜收。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有这种感觉:翻开一本画册,脑子里轰的一声,原来可以这么美,这么令人感动!心想这已是画中至境。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现别的人,别的作品,又开出了另外一片天地。我心里一时激动得发狂,一时又沮丧得想哭。”
王梓园听到这,抬起头。丹青脸上显出一种交织着沉醉向往和迷茫惆怅的表情,一下子好像长大了好几岁。
王梓园缓缓道:“凡夫俗子看画,不过是欣赏这一幅的山水花草,美人楼阁,抑或是迷恋一人一家的笔墨韵致。殊不知绘画之所以引人入胜,乃是对世间之美的无限探寻。造化人心合二为一,生出多少妙丽风姿。”
“对世间之美的无限探寻……”丹青重复着师傅这句话,眯着眼睛咂摸了一会儿。忽然挎着脸说:“可是师傅,古人讲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一个人的资质、精力都有限,别说推陈出新了,就是追上前人的水平都难上加难。我以前没有看过这些画册,自己胡乱涂鸦,倒也自得其乐。可是现在,总觉得不论我见到什么想到什么,早已有人替我画出来了,真的很郁闷啊。”
“唔,受打击了。”王梓园心想,“哪里用得着推陈出新那么累。至于追上前人,以你的资质,绰绰有余了。”看丹青两条腿在人字梯两旁晃来晃去,两只胳膊支着下巴,一张脸皱巴巴的,心底深处泛起一阵凄凉:这个孩子,已经完全被点燃了追求艺术理想的热情,然而终有一日要被浇个透心凉。狠狠心开口道:“历朝历代,都不乏天纵奇才,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具数家之长,开一代新风。世上的事,没试过怎么知道?”
过了正月,丹青正挥毫泼墨和工笔“十八描”缠斗不休的时候,从京城来了两个执事,到古雅斋取一批货,也把弟子们的近期习作挑一些带给东家去看,同时带走了五个人,是章草、熟宣、紫毫、焦叶和飞白。他们将到京城总号学习半年柜台上的事情,然后派到各地分号去做事。
江家各地分号的伙计大部分都是本地招聘。像这样从学习字画的弟子中淘汰下来去柜台的,因为签了终身契约,又教养了几年,既懂行又忠心,往往能成为心腹干将,甚至升为掌柜、大执事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前途还是很可观的。只是毕竟是淘汰下来的,面子上未免难堪。何况这些孩子真心热爱书画,去了柜台,便不允许人前动笔,这番心思也只能割舍了。
临别之日,十四个孩子十分不舍。毕竟朝夕相处几年,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离开的五人中飞白一向与丹青友善,到了分手的时候,泪汪汪的抱着丹青不松手。他年龄最小,生的清秀可爱,性子活泼率真,丹青早已把他当作弟弟看待。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心里很有些担忧,又不知从何说起。从袖子里掏出张一尺见方的画来,递给飞白:“为兄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这个留给你,以作来日之思吧。”
飞白听得他文绉绉的故作老成,与平日大不相同,忍不住破涕为笑,接过来一看,画的却是两个人和一条狗,正是当日两人突发奇想,要训练阿黄逮鸟的情景,心中一阵感动。再看那画面不过寥寥几笔,然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又觉黯然。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真让人灰心。
转眼看到画的右下角矜着小小一方白文篆字印:“看朱成碧”,问道:“你不是没有印吗?”
“这是过年水墨师兄送的。”
“师兄可真偏心。”
“这是第一次用呢,就送给你了。”
生离死别,丹青年纪虽小,却早已见惯。虽然过后总能恢复,但当时那种槌心之痛却不能减少分毫。命运的无常、人生的残酷,让小小的丹青充满了无奈与愤怒。他没有办法,只得无师自通,学会了用忘却解决问题。
很快,他看起来就像忘了这次分离,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重新投入到绘画学习中。
5
丹青最近很苦恼。
第一件事是他发现自己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有时候心里想的是“铁线描”,笔下出来的却是“水纹描”;有时候原本打算用淡墨,落到纸上却成了焦墨。最恐怖的一次,画了一幅吴门山水,准备在水边添个渔翁。画完了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渔翁,分明是陈派工笔淡彩中的西子浣纱。自己瞪着眼睛发了半天呆。
第二件事是师傅和师兄弟们变得越来越神秘。以前年纪小不觉得,最近一两年感觉越来越明显。丹青一向是王宅的规矩破坏者,以往师傅知道了也不过训斥几句做样子,现在却要严厉得多。丹青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那种严厉,不仅仅是脸色和语气的变化,而是师傅心里真的觉得非常严重。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脸皮的厚度也与日俱增,倒也没什么。
真正让他郁闷的是,现在几乎找不到什么破坏规矩的机会了,师兄弟们好像专门防着他似的。比如瘦金师兄,和他一样学画,骨子里颇为不羁,两人私下偷偷摸摸常有些交流。但是最近见面却绝口不提和画画有关的任何话题,总是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再比如水墨和生宣师兄,和他关系向来不错。丹青常常偷了他们的字帖习作来看,他们也都装作不知道。最近半年以来,这两人除了上交师傅的作品,其他字纸统统在第一时间烧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丹青闹心的是,水墨师兄和学篆刻的留白似乎有了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大夏国历来不禁男风,丹青外祖家所在的楚州就以盛产美男子而闻名于世。历朝历代达官贵人均收蓄娈童,士林中彼此有点露水关联的人也不在少数。有的还以此为风流韵事,颇引以为荣。
丹青已经十二岁了。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已知人事。王宅里除了后厨做饭的巧婶和小娟(已经跟护院的张哥成亲了),跟和尚庙没什么两样。丹青想,水墨师兄比自己大三岁,寂寞难耐是一定的。怪不得前段时间他总是阴着一张脸谁也不理,自从和留白出双入对之后才好些。留白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是天生长得高大英俊,和文静秀气的师兄站在一起,居然般配得很。
潜意识里,丹青对水墨很有些孺慕之情。自从到了王宅,水墨师兄就一直十分照顾自己,常常能感受到他默默的关怀与包容。虽然不曾说出来,丹青心中总觉得自己于他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他命里真正与众不同的人好像出现了。那种深深的失落几乎让丹青沉郁而不能自拔。
在丹青短短十二年的生命里,始终在失去。失去了故乡,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