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这些文人有时候胆子大起来真叫人乍舌。
“是某任画主的一方收藏印,刻有‘传之子孙’四个字。”
“嗯……”丹青一只手托着下巴,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用一种志愿者普及传统文化知识的语调说道:“金文篆书,前朝海西王爱其华丽典雅,他的所有收藏印都用了这种字体。自此在宫廷贵族官僚士绅中流行不衰,民间也趋之若骛。所以,前朝后期字画收藏印几乎都有这一款。本朝崇尚简约古朴,自太祖以来,印章喜方不喜圆,字体以铁线汉隶为主。由此看来,这位画主应是前朝人士。”
“正是如此。”赵让颔首赞同,心中对面前的小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据载和顺帝事母至孝,其母惠慈太后闺名遄,遂将此字定为国讳,子孙代代遵守。同音字‘传’一律改为‘流’、‘达’之类意义相近的字。鸣玉山人卒于顺明帝章和八年,按说收藏者理当避讳……”
这下赵让彻底听明白了:原来小先生挖好陷阱就等着自己跳呢!
31
“江家弟子果然名不虚传!”一个文士抚掌大笑着走进来,峨冠博带,很有些上古遗风。
赵让露出一个哀怨的眼神,起身行礼道:“三才先生。”他早听出贺焱到了门外,非要等自己出丑才来救场,真是过分。不过贺先生总算来得及时,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赵让忙不迭地告退,留下王府首席顾问继续和小先生过招。
昨日贺焱因为有事不在府里,错过了晚间丹青的精彩表演。今天回来便听照月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再听说赵让正在给丹青讲述原画细节,立刻暗道糟糕。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贺焱看见那四页草稿,马上断定来的是宗师级高手,原先定下的策略只怕行不通。也是自己等人孟浪了,看轻了临仿一事,想得太过简单。事到如今,想不坦诚也不行了。
“丹青公子,在下贺焱,别号三才居士。”
“三才先生。”
“实不相瞒,我们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到《四时鸣玉山》,却又遭遇意外落入水中。只有赵让侥幸见过全貌,偏偏这位又是个外行!上天不公,有时真让人无可奈何。”
这番话看似真诚,其实一点实质性内容也没有。旁人未曾见过全貌,那原画主何在?“机缘巧合”,“遭遇意外”,再联系那位赵大人头天显露的功夫,丹青心里有底了:逸王府这幅画不定是偷的还是抢的呢。于是不做声,等贺焱说下去。
“原本觉得‘传之子孙’四个字比较私人,符合此画藏于民间的情况。而且留一点模糊的地方,不容易出现漏洞,没想到……唉,贻笑大方啊!”
丹青微笑:“先生过谦了。不在一行不识一行,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贺焱趁机虚心求教:“丹青觉得这个收藏印用什么字眼好?”
“确是四字椭圆印章么?”
“赵让虽然外行,有几个字还是不会看错的。”
“大凡用椭圆印,通常只有两个字,为的是便于安排笔画疏密。四个字的话,首尾二字得比中间两个笔画少一点才会好看……”
贺焱想起自己杜撰的那四个字,当时还颇为得意,却忘了笔画整体协调的原则。“传之子孙”,首尾密当中疏,只适合细腰葫芦印,椭圆形就没法看了。
“先生是否知道原画主的字号?”
“当初此画本该收归大内,画主冒着杀头的危险私藏起来,哪里敢把字号留在上面。”
丹青听贺焱给了一个迂回的答案,不再追问,略想想,道:“不如还用先生拟定的意思,稍微改一改,‘子孙重之’,如何?”
“如此甚好。”
一席交谈,宾主尽欢。贺焱虽然不是临仿专家,却是热情的艺术爱好者,又清楚这幅画的来龙去脉,当下二人充分交流磋商,把有待确证的所有细节都定了下来。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凡属不能明说的地方,便心照不宣的一带而过。谈话末了,彼此都生出敬重相惜之意。
十天后,逸王回府。
隆庆十年秋末,益郡太守曾派人前往西蜀寻访失踪的“漱秋斋”学徒瘦金。领头人是现今的掌书记,当时任府衙签判的宁七。逸王府顺便安插了两个侍卫在寻人的队伍里,以便进一步了解接触西南少数民族。
没想到这一趟大有收获,不仅得到了举大事必需的“乌青草”,路过酉阳时,还察觉当地苗寨竟然在私开金矿。王府随即派人进山打探,发现金矿面积不大,成色却极好。这里偏僻隐秘,盐铁转运司的官员手再长也伸不来。可惜开采者技术落后,只炼出粗糙的马蹄金。几番接洽,双方建立起合作关系,由逸王府提供技术,苗寨提供人力,所得三七分成。承安做事一向公道,苗人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不过前些时候矿上出了点事故,死了几个工人。苗寨寨主处理不当,引起躁动。情况紧急,干系重大,承安于是带了赵温,亲自前往酉阳善后。事后赵温便作为王府一方代表留在当地,兼任技术总监。
返回时承安对赵温说:“你多年闯荡江湖,已经留了名号,不适合露面。这里的事正好由你来做。至于有多重要,毋庸赘言。”
酉阳金矿,已是逸王府这两年的经济支柱。殿下对自己如此信任,赵温心中不是不感激的。他当然知道,把自己调到这偏远之地来开矿,也是为了避开丹青,免得因为和江家的旧交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手下不犯错误的办法是,不要给人犯错误的机会。殿下永远这样周到体贴,赵温心悦诚服。
来酉阳之前,曾经偷偷去了一趟“漱秋斋”。店内一片狼藉,几个泥水匠正在干活。原来白掌柜举家回乡,店铺兑给了别人,伙计也都散了——赵温想:动作真快,他还是那样干脆利落,滴水不漏。这样看来,那两个字他应该猜出来了。只是明明意料中事,真正面对,却依然苦涩难当,这一段十多年的交情,就此画上句号。
隆庆十三年春,江家分号在短短几天之内全面撤出南方,其他分号也停止一切临仿作业,只经营正常的字画生意。两大临仿基地:越州王宅和銎阳湖东大宅都搬到雍州乾城。这里是江氏故里,当年江留渡起家的地方。江姓在当地根深叶茂,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应对。
王梓园、张开、林下以及楚州分号撤回来的供奉胡不归,四个老头子安心颐养天年。几位老先生早已看惯兴亡,乐天知命,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是王梓园常常挂念丹青,江自修赌咒发誓,说一定竭尽全力接应,让他安然返回,才哄得老人家放下心来。
承安洗去一路风尘,刚刚坐定,贺焱和照影已经等着了。
照影手里捏着一叠梅枝水印素笺。承安接过来一看,一笔写经小楷,十分火候,筋骨挺拔,血肉丰润,满纸端丽妩媚。
丹青本来并不喜欢这样装饰性很强的字体,水墨却说:“小楷最为实用,写经字体好看却难见个性,讨人喜欢,不漏底细。你总有人前动笔的时候,用它最合适。”师兄的话,那就是圣旨,所以丹青颇用心练了练。这不,果然用上了。
“明胶二斤、朱砂二两、雄黄一两、赭石二两、蛤粉五钱、珍珠粉三钱、云母三钱、铅粉五钱、鸽血红粉三钱、星光石粉三钱、泥金一钱、泥银一两、黄栌木一斤、栀子一斤、茜草半斤、花青二两、胭脂二两……”头三页都是调制颜色的原料,很多还在后边注明了种类、产地或者专售店铺。
翻到第四页,是所需工具和其他材料:“八尺青檀双层夹宣纸一张,象牙色斜纹水云绫一丈,三寸田黄石料两块,寸半青玉石料一块,铜碾子一套,乳钵一套,天平一杆,中号白瓷碟十个,小号白瓷碟十个……”
虽然种类繁多,倒也不算难办。承安想着,翻到最后一页:“白色细纱精纺棉布长衫两套,纯色白玉环珠文士冠一顶,水滴紫晶镇纸一对……”有的还在旁边画了一个样子。
承安不禁笑道:“这个丹青,画画难道还要规定衣服帽子不成?莫不是到王府打秋风来了?”
“丹青公子说最后这些东西,若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类似的也可以。先把前边的备齐了再张罗不迟。”照影答道,“只是一样也少不得。”
“先生也看看。”承安把一叠素笺递给贺焱。
贺焱逐页翻看一遍,道:“除了最后这页有点特别,都是该用得着的东西。小葛和阿蒲通文墨,交给他俩采买即可。”
“恐怕还得请先生费心指点指点。”
“份内之事,殿下放心。”
“清单都开出来了,这么说,赵让都跟丹青交代清楚了?”
贺焱叹口气:“是我去交代的。”当下把那天丹青如何逼出真相的过程说了。
听到赵让出糗的窘况,承安实在憋不住嘿嘿两声。待到贺焱说完,却沉默了。贺焱等了半天,见王爷没反应,试探道:“当初赵温问的时候,殿下说事成之后就放人……”
“先生觉得呢?”
“这孩子……太聪明了……可惜……”
这样聪明,怎么敢放?
承安在王府后花园里散步,沿着黛湖慢慢往前走。湖形如眉黛,故得此名。
不知不觉走到了“藏珠小筑”。湖既是眉黛,湖后假山楼阁自是眉里藏珠痣一点。
“藏珠小筑” 是一栋江南风格的小巧建筑,坐落在半山腰上。以青白二色为主,尖尖的檐头屋角悬着铜铃,别致出尘。一层没有墙,四面栏杆通透,类似凉亭,沿着木梯上楼,直入二层厅堂,东面镂雕隔扇门后是个暖阁,真正冬暖夏凉。西面伸出去一个平台,映入眼帘的恰好是半边山水。
丹青把画室定在了这里。
承安停下脚步,望着小楼笑一笑。他可真会挑地方。也好,这里相对独立,平时就格外清静,现在吩咐一声,闲杂人等更不会来打扰。
只是——你霸占了逸王殿下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呀。承安习惯性的欲抬腿上楼,想起如今已经换了主人,悻悻作罢。绕过“藏珠小筑”,顺着青石台阶往假山另一边踱去。
承安一转弯,就见前方并立的两个圆形单柱亭子顶上,一个人正趴在上面不知扒拉什么。当初为了显得天然自在,这两个亭子顶上铺的都是茅草。当然了,这草也不是一般的草,那是又长又韧的白丝茅,拿竹条层层扎好铺平,周边齐刷刷垂下,好比高超出世的隐者满头鹤发银丝。
承安走近一点,亭子一边架着梯子,底下摆了一圈铜盆,看顶上那人的动作似乎在往草里注水。看了一会儿,甚是莫名其妙,抬头道:“丹青,这是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