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 充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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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幸识丹青 充丛-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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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酒酣耳热之际,赵承安悄悄退下,沿着回廊走到拐角处的穿堂,屏风后一个俏生生的倩影,正是红素。见到逸王到来,连忙下拜。 
  赵承安一直想拉拢红素做自己的眼线,无奈这丫头有点死心眼,只因马亭云于她有恩,便始终不存二心。偏偏马亭云是死忠的保皇党(话又说回来了,蜀州地界,不是死忠的保皇党也不会派过来)——本以为马亭云还乡在即,红素怎么也得再找个靠山,没想到她这么彻底,竟毫无预兆的宣布退隐。 
  赵承安静静的看了她片刻:“红素,马亭云年后就会离蜀,你当真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红素久在风尘,早已心生厌倦;何况年长色衰,恐怕当不起殿下的托付。” 
  “据我所知,马亭云并没有带你走的意思。” 
  红素抬起头:“殿下,红素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红素虽是风尘女子,这点志气也还是有的。”停了停,继续道:“——殿下心里,其实早已有了更好的人选,不是么?” 
  赵承安本有点恨她不识抬举,听到这句话,不免惊异于她的敏锐。忽然想起今晚的歌舞除了最后一出,前面的主跳都是“莳花馆”新秀相宜,相宜正是逸王府的暗子,可见红素是在给自己送人情了。 
  正思量间,听她徐徐道:“红素的退路,只在殿下一念之间。”姿态婉转,言辞恳切。 
  终于,赵承安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薛妈妈怎么肯放你?” 
  “红素恢复本名洪娥,专任‘莳花馆’歌舞教习,不在前楼露面了。” 
  “也好。若有难处,知会逸王府一声。” 
  “殿下高义,洪娥感激不尽。” 
  看红素——不,现在要称洪娥了——转身欲走,赵承安忽道:“当年的事情,我年纪太小,实在非不愿也,是不能也。”苦笑一下,“若非如此,怎会让马亭云捡了现成的便宜。” 
  洪娥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赵承安:“殿下始终坦诚以待,从未敷衍,洪娥心中怎会不明白。” 
  那婷婷袅袅的身影消失在廊子尽头,赵承安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殿下,这个女人知道一点我们的事,要不要……” 
  “不必了。她们这样的人,最懂得如何自保,不会乱说话的。再说了,赵让,咱们是做大事的人,犯不着为难一个女子。” 
  “是。京里来的客人已经在前边等着了。” 
  “嗯,我到园中周旋一阵就过去。” 
   
  丹青脑子里“嗡嗡”的,却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师傅之前爆出的猛料,捧着《恒王夜宴图》残片,战战兢兢下了楼,走进“不厌居”一层的画室,把盒子放在案上,这才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额角居然已经见汗。 
  没想到啊没想到,师傅居然是货真价实的前朝遗民,比当初洪家那不尴不尬的身份可要响亮多了。而且师傅是有资格姓宋的。刚刚温习了《鸣玉山人传》,丹青当然知道“宋”是前朝的国姓。即使师傅祖上只不过是赐姓宋,那也足以说明与皇室的密切关系了。 
  虽然师傅不愿多说,也能猜得出来,曾祖师爷是追随前朝末代皇帝的大学士。当日出逃路上,追兵渐紧,惊惶之际,决定随从人员分成几路,各自携带部分财物,约定日后汇合。其中几十卷从宫中带出的绘画法书,都由宋大学士带走。 
  宋学士历经九死一生,辗转打听皇帝去向,苦追不舍,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皇帝逃至百粤,当地土人假意收留,背地里却通知了追兵,陛下已经被害多日了。宋学士当时就要殉主,却被身边亲随救了过来。人一醒过来,慢慢寻死的心也淡了,转回家乡,所幸当初妻子儿女回乡避难,安然无恙。于是另迁他处,改名换姓,权且乱世偷生。 
  不久元武帝立国,大肆搜罗天下宝物,特别是前朝宫中的东西,更是志在必得。末代皇帝出逃时身边随从人员,自然在黑名单上名列前茅。过了些日子,昔日共患难的战友,有人被告发,有人被揭露,有人主动自首。不管什么样的,下场都十分凄惨。 
  宋学士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这些年东躲西藏,苟且偷生的日子,早已磨平了他的志气和胆色。终于,在一个静寂无人的夜晚,他往自己身上浇满了香油,又把几番颠簸之后幸存下来的八卷前朝宫中珍品堆在身前,点燃了火焰。 
  《恒王夜宴图》正好放在最上面,火势一起,滚落下来,所以祖师爷(也就是师傅的父亲)才及时抢出了一个角。而其他的稀世珍品,无价之宝,都随着曾祖师爷化作了灰烬。 
  丹青坐了半晌,心中无尽的惆怅之意。细细审视那半片残绢,焦黑的边缘微微卷曲,被火焰燎过的锯齿形伤痕触目惊心——当初曾祖师爷下了多大的狠心才把那些字画放到身前,又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点燃了火?正因为宋学士是大行家,皇帝才会让他带走那些字画。对于他来说,焚毁痴爱的艺术品,恐怕比自焚更难决定吧。 
  人世沧桑,连一张绢画也这样命途多舛。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每一个时代,都会留下那么多绝世佳作。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艺术家们,把人间最美的景致,把他们钟天地之灵气的魂魄,一一形诸笔端,让后人对此流连忘返,喟然长叹,从中得到满足,得到安慰,得以提升美的境界,扩展灵魂的容量。可是,那样美好的事物,那些心血和生命凝成的作品,又是如此脆弱,难以长久保存。一滴水、一簇火苗、一条小虫子、一个过重的动作、一次不恰当的鉴赏……都会让它们受伤甚至永久的毁灭。 
  丹青想起师傅提到上一个同样富丽繁盛的时代,提到他的祖父,他的父亲,还有被焚毁的八卷字画时,那痛定思痛隐痛难当的神情,忽然对出师仪式上“再造风流”四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一种超越命运;亘古绵长的悲哀袭击了丹青的心,他静静的直坐到夕阳西下。 
  金灿灿的最后一缕阳光笼罩在《恒王夜宴图》残片上,每一根线条,每一片色彩,都仿佛被唤醒了一般,莹莹生辉,缓缓流动。丹青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过另一个时候,像此刻这样接近一切有缘相识的作品,懂得一切已经逝去的灵魂。他们好像熔化在夕阳中,晚霞中,空气中,注入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 
   
  17 
  “不厌居”二层东面的密室,格局与一般房间大不相同:四面墙壁靠近屋顶的部分各开三个狭长的窗户,光线只能隐隐透入,无法直接照射。四排大书架,每排间隔三尺左右,离墙壁也隔着两尺。架上垫着极易吸水的棉纸,上边摆满了各种密封的箱子、皮袋、锦盒……仔细看看,每一层书架角落都撒了几颗樟香丸。在书架之间的走道里,拉起细韧的铁丝,像晾衣服似的悬挂着几幅字画和一些空白纸张。 
  没错,这里是王梓园收藏最珍贵的真迹和那些供临仿用的稀有绢帛纸张的地方。避光、干燥、通风、洁净。其中的真迹隔一段时间会轮番拿到“如是轩”亮亮相,好比博物馆的藏品要时不时展出一下。 
  这一日;天气响晴。王梓园自最外边书架中间一层上取出一匹丝绢,拿到厅堂里铺开,和江自修一起检视。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罗烟’?” 江自修颇有点见面不如闻名的失望。 
  王梓园轻笑一声:“所有字画材质中,以纸的寿命最长,其中麦光纸若妥善保存,可历经千年而不坏,绢帛寿命最短,三五年后即开始褪色变质,留存二百年以上已经十分难得。这‘雪罗烟’当时纵然白如雪轻似烟,二十年下来,也只得这般模样了。何况又用黄矾洗了几水,自然不复原貌。” 
  “听说当年先生和父亲为这薄薄一卷‘雪罗烟’,费了不少功夫?” 
  “可不是。前朝宫廷织物盛行的经纬双丝织法早已不再流行,工艺几近失传。老东家和我在苑城寻访三年,才找到昔日顾氏后人,又改造了苏家的织机,才织出这么一匹来。” 
  “费偌大功夫,才织了一匹么?”江自修有点惋惜。 
  “这一匹拿来临仿尽够了。若是做衣裳么又太不时髦,要赔本的。” 
  江自修嘿一声:“赔钱的买卖,苏老板定然不肯做的。” 
  “那是自然。苏云裳凭着咱们给她的《涤尘洗心录》从范阳太守那儿拿到了范阳织造专供的好差事,才肯白送这匹‘雪罗烟’。又收留了顾心颐,表面上看起来是她大发善心,其实白得一个纺织高手。这个女人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江自修心中暗笑:自己那个老爹和眼前这位王先生几时又是省油的灯?单凭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和几张前朝残破的书画目录,就能有鼻子有眼的弄出什么《涤尘洗心录》来,又让货真价实的苏氏子孙众目睽睽之下从老宅里无意间找到。人人皆以为是天意让此奇书现世,哪里知道它二十年前才被放进去,就等这样一个机会重新出世呢! 
  说起来,王梓园为了让当年那些珍品通过仿造重现人间,端的是煞费苦心。随宋学士焚毁的八卷字画少年王梓园都是亲眼见过的,其他逃亡途中失落的三十多幅,也通过其父之口得知了详细的特征。以这些为基础,再添加若干字画资料,就成了《涤尘洗心录》的主要内容。 
  论书画方面的见识,江慎和王梓园二人,绝对堪称当世大家,两人联手,竟生生造出一本资料翔实珍贵的伪书来。只可惜当时元武帝依然在位,二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即刻着手仿造那些字画。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招来麻烦。若教人顺藤摸瓜,发现了宋学士后人踪迹,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祸。所以这些年来,王梓园只能默默耕耘,悄悄收集各种相应的器物,为如今的临仿作准备。这“雪罗烟”就是专为临仿“恒王夜宴图”一类使用当时内库丝绢绘画的作品备下的。 
  想到王先生惊才绝艳,却终究不能亲手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能寄希望于弟子,江自修有些黯然:先生心底一定还是深以为憾的吧。过了一会儿,问道:“丹青虽然天分极高,但毕竟阅历有限,依先生看,半年时间真的够了么?” 
  “正是因为阅历有限,所以才让他作“恒王夜宴图”。这幅画场面宏大,描绘细致,设色浓丽,栩栩如生。如无范本,这样的画原是临仿大忌。然而——” 
  江自修也明白了:“然而,除了先生,偏偏当世再无见过全本之人。”从前朝末代皇帝逃亡之时算起,到如今已将近八十年,期间有机会欣赏这幅画的,不过王梓园和其祖、其父三人而已。之前此画深藏宫中,见过它的人早已化为黄土。 
  “恒王居于豫州,为免猜忌,很少与官僚世家往来,登门府上的多是名优歌伎,士人才子,这些人,文字记载都极少,更别说有肖像流传后世了。” 
  江自修轻轻一击掌:“这就好比古人讲画鬼容易画马难,是一个道理。” 
  王梓园点点头:“丹青极工人物,又长于用色,善于想象。这幅画技巧繁复,然而情思却单纯,正适合他。否则,纵然天分再高,也终有无法领略之处。” 
  “哦?”江自修难得听到王梓园对自己弟子做这样直接的评价,带着点儿八卦的期盼表情望着他。 
  王梓园不禁失笑,敛一敛神情,才道:“就比方说鸣玉山人的画吧。叶君然后来遭逢大变,愤而隐居鸣玉山,不过几年便郁郁而终,因此后期画作愈加恣肆汪洋,变化莫测。那样的境界恐怕如今的丹青还无法体会。” 
  “鸣玉山人这段故事到底怎么回事?”江自修听王梓园似乎熟知内情的口气,更好奇了。要知道即使是记录最详细的《近世书画史》,对鸣玉山人后半生的叙述也极其简单:“章和元年,恒王即位,号顺明帝。仲卿入画院为待诏。章和三年,触帝怒,去职离京,隐居鸣玉山。后五年,病卒。” 
  “还能怎么回事,伴君如伴虎罢了。”王梓园好像不欲多说的样子。 
  没等江自修答话,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了进来:“好师傅,您就说说吧。书上讲得不清不楚的,看得一头雾水,教弟子下笔时怎么知人论世,有人无我啊?” 
   
  月上中天。 
  逸王府的后花园里依旧热闹非凡。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上,“莳花馆”几位当红的姑娘被相熟的客人留下来,也坐在席间助兴。赵承安敬了一轮酒,其间被蜀中才子拉着做了一首诗,又陪几位公子哥儿行了一回令,为相宜姑娘唱了一支曲,这才借着更衣的由头往前院走去。 
  赵让提到的京里来的客人,正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偏厅里等他。如果新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怀在此,定会大吃一惊:自己从京里带来的仆从宁七,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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