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韵茹往里走去,阿爹和那贵客正欢谈着,龙家大大小小的主子大概都来了,就连终年不怎么碰面的五哥龙珂和八弟易白也落席陪坐,不免招来我对这位贵客的好奇。
由于昨夜没怎么好睡,我脖子僵得很,便转了转,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大堂房顶的时候惊得愣了一愣,那房顶上汇聚了好些诡异的烟雾状的东西,似是一个漩涡,从大堂下面射出一道金光后那烟雾消失不见。
我忐忑地应阿爹的招呼在他身旁坐下,听阿爹和对方的谈话,才知道贵客是南嫱国来的使臣,现下也并没有商议正事,不过是闲话家常。
这位使臣的地位很是特殊,缘他是南嫱国王后的义弟,他身旁的那个少年眼上缠着白巾,安静地坐在那里,未曾听他开口讲话,即便如此,他身上散逸的呢种气质让其依然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翩翩公子,与一旁暗地吵吵闹闹令人侧目的龙昊和龙羽是天壤之别。
谈话间阿爹问到少年眼睛的事情,得知少年患上了一种眼疾,见不得光。他宠溺地拍了拍我的头,说道:“芷儿四岁的时候也患过眼疾,那时比翎这看上去严重得多。”
翎转了转头,忽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伯父所说,我亦略有听闻,适才让父亲携我一同来此地看病,但求贵地的医者能够治愈。”
他后面的家仆一直盯着我瞧,渣渣的胡子看上去不像是好人的样子。
一个婢子前来给阿爹传话:“老爷,云白爷说他有些事情绊住了,不能前来会客。”
阿爹说:“知道了,下去吧。”
婢子下去了,那渣渣胡子一直盯着婢子的背影看,这么好色,果真不是好人。
我坐在房顶向南宫城的方向看去,这里曾经是我最执着的地方,执着看锦瑟,执着看南宫影,无药可救。
似乎锦瑟不大愿意见我,她走的那天我就在她跟前,可是她却一直假寐着睡在车内,就连渊逾哭闹也没能让她睁眼瞧瞧。
这般想着,身旁忽然传来声音:“大概天底下没有你这样的女子了。”
是翎,竟然是他。
“你不是眼睛有毛病吗?看不见怎么还能上来,而且你轻功不错,竟然能够在这种瓦片上站得如此稳当。”
他嘴角勾起了笑:“我眼未盲,不过是用这白巾遮些光,轻功不弱,自是能够上来。”
“其实你笑起来没你不笑的时候好看。”
他的笑僵了一僵:“是吗?”
“大概你就是属于那种笑起来比较丑,不笑反而很俊的美男。”
他闻言却笑得更开怀:“我的映像里,你这样的评论还是第一次碰见。”
“那是你少听我讲话了,你要是早些听见,这次便不是第一次了。”
翎似乎在想什么,许久他说:“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称呼我?涎芷?芷儿?……”
翎说:“南嫱的人惯称单字的,就叫芷。”
“芷?貌似你是第一个这样叫我的人。”
翎笑得很开心,声音大得下面照看花圃的婢仆们都仰头看了一眼,他说:“也是第一次,当真是巧。”
翎转身走了几步,腰间的香囊上绣案十分奇巧,上面一只灵兽栩栩如生。
我遂赞道:“翎,你的香囊很别致。”
闻言,翎只是笑了说:“眼光不错。”
……
我带着韵茹在花圃里玩,正午的阳光虽有些炙热,但躲在树荫下面也不是很难熬,我发现近来韵茹情绪不大对劲,谈话中常常流露出舍不得我的一些意思,我知道她定是在苦恼我嫁去蜀国的事情。
韵茹翘着身子想采枝头的那朵白花,颤颤巍巍地样子逗我。我拉了拉她:“你这样小心扯了腰,用轻功,足下点地的事情,不然这样摔了真不划算。”
韵茹摇摇头,她笑说:“七姐,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遇上了坏人,他用了一种丹药,或者是用一种散功法散去了我们的内力,轻功就用不了,不如现在……那个叫什么来着,噢,未雨绸缪,把身子练好一些,常常这样伸展伸展,比修内力来得要实在的多,导引术里面说这样还可以强身健体呢。”
我笑了,由着她去:“那你呆会儿,我去给你拿些葡萄来,今天管家送了好些翡翠葡萄来,看上去就很甜。”
韵茹边伸手够那朵花,边答我的话:“你快去快回,还有,让下人备一壶热茶,别放茶叶啊。”
我应了她便转身走了,花架上的花落得一身的细蕊,我轻轻地掸了掸,抬头瞧见翎往这边来了,并没有带随从,依旧蒙着双眼,但掩不住那一派潇洒,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嘴角笑意正浓:“花飞花落小香肩,顾盼小影迎人前。”
恐他那眼神也只能见着个影儿,思及此处我笑着说:“翎哥哥好兴致到这边来玩,日头正晒,为何不午休呢?”
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在树荫下睡午觉,可你们龙家树虽多,但是却找不到一棵合我心意的树来。”
我哑了一哑,扑哧笑了:“那你慢慢找,我先走一步了,这里假山石雕很多的,你走路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谢谢关心,你也注意。”
“嗯。”
我目送他走过石桥才回过头来,自觉着他是个怪人吧。
辞了翎过后,我踱步来了后厨,我在挑选着瓷盘里堆着的翡翠葡萄,尽量轻手轻脚不吵醒在旁边桌上打瞌睡的仆人,侧房细微的谈话声一直在耳畔,无非是议论现在来的那个贵客如何尊贵,又如何奇怪,想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我们确实不同,难得的新鲜话茬。
我顺手拿了一盅冰镇过的银耳莲子汤准备走,从侧房里出来的打头的那个老妇面上的笑容忽地没了,又忽地堆了起来,相较她臃肿的身形,两个略显纤弱的婢子深意地对视了会儿。
老妇疾步过来托过我手中那盅银耳汤:“小祖宗,万一摔了可不好,让她们给你端过去吧。”话毕转手将东西塞到绿衣婢子手中,另一个婢子也过来拿盛了葡萄的盘子,她们的笑容虽盛,但作伪之嫌太重,眼神闪躲,行姿不协。
我转眸想了想,这样念叨主子们的事情,外客谈得,我们这些主子怕是少不了被她们嚼舌根,左右是之前说道过我的不是,现下担忧被我听到了会发作她们吧。我看了眼老妇,微微勾起了嘴角,不知她这样的性子还能保得住身上这件华服多久,太不遮口舌的人即使上位了,也会被有心之人拉下来的,倒不必我发作什么,迟早的事情。娘亲教导我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脑海里,好的奴才不会说道主子的是非,用奴才便是馥湍那样的顶好。
只听到外面传来有些沉闷的老者声音:“午后主子们要吃的冰碗可都准备好了?”
进来个老成的男人,和老妇比起来年纪小不了多少,但看上去很是稳重:“主子福安,不知七小姐怎么来后厨了,这里油气重,您身子娇贵,还是出去玩吧,春桃、玄儿送小姐出去,看着点儿左右的东西,别让小姐脏了衣服。”
老者面上浮出三分温和的笑容来,随即他用宽大的袖口掩住了嘴,抖着身子咳了几下:“手脚……利索点。”
我一直瞧着他,那手中的拐,枣色的,看上去用的年月也久,磨得光亮,通身的装扮端肃,衬得人越发老练,只是年纪大了,兼之那份生人莫近的感觉让人有些窒息,待在主子面前也这般,背后又是怎样的面貌。
然面貌这事情,又怎敌得过心灵来得难以捉摸。何如说过,皮囊尽毁之时方才真实,挂着的面相,始终影响着自个儿、亦是影响着他人,带偏了一遭人的际遇。想到这里不由想起天宫的那位神君子息,他的大起大落似乎与容貌有极大的干系。
?
☆、正是人间荒凉叹
? 我走马灯似得思绪因着两个声若黄莺的婢子给唤回来,我便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你们在下面行事凡事留点心,好好做事,其他的事情不要晓得太多的好。知道的多,说的又多,有天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我这话你们听着便好,别再往外间传道了。”
她们诺着跟在身后,这时日头已经是一天当中最晒人的时候,我额角淌了大滴的汗下来,却见前方一众婢子,端了好些看上去颇精致的衣裳头面的一干东西往花圃旁栖凤阁的耳房里进去了。
这场景给我隐隐的不安,我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人,她们面上皆是一副羡慕却又了然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
两个婢子对视了会,其中一个婢子带着七分难言的样子说道:“小姐没听说吗,老爷要纳妾了。”
我的头嗡嗡的像是被东西重重地打了,很痛,我娘现在还不知境况如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竟然纳妾,如此凉薄吗。
“小姐,要不要进去打个照面?听说七夫人还怀着身孕。”
“七夫人?”
“小姐……听算命的先生说这七夫人有神明庇佑,不仅仅会一索得男,且腹中胎儿将来会成为大人物。”
“大人物,一索得男?呵呵……你们可曾听说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好像是两个多月,又好像是三个多月呢。”
“三个多月……”
“是啊。”
“三个多月……”
“小姐,小姐……”
他站在我的床边,家里的福大夫正在探脉,没有几分表情地向我爹陈述我的脉象,又说:“老爷不必担忧,小姐是身子骨原本就单薄,概是外出多日又没好好调理,虚空了身子,又太过劳心所致今日的病症。无甚可担忧的,调理调理就是,我开几味补药,照单服下也就能够下床了。”
龙野涎的面上有几分担忧,七岁那年大病也是这般站在这里,那时我睁眼瞧着他和娘亲的恩爱和睦,即使性命堪虞也是乐的,如今患了这不痛不痒的弱症,瞧见他却无法笑得出来了。我苦着脸,冷道:“阿爹事务繁忙,不必在我处耽搁了。”
他瞧着我,俯下他的身子,给我掖着被子:“是爹爹不对,让你去账房苦学,以后还是不去了吧。原本,你娘亲说你素来懒怠,又无一技之长,想让你能够在账房学些东西的,看来还是作罢吧,爹瞧着你这般吃苦,心里煎熬。”
我淡淡地笑,冷笑,想着我假睡的时候听到那些人的话,原来将那女人安置在栖凤阁是我爹的意思,他是顾忌我的想法,让他们不做声张的,可是他没想过这个女人既然是花魁,肯定是有些手腕的,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地做一个没有名分的人。
他抚着我的额头:“你笑什么?病成这般摸样也笑得出来。”
我眨了眨眼睛:“自是苦中作乐,阿爹,你……”,我想就让那女人继续忍着吧,我倒要看看这样的幺蛾子能够挑出怎样的事端来,自然我这边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阿爹,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你先说,爹办得到的便应了。”
“祠堂那处的房子都破旧了,可是咱们家以前的老一辈的仆人还住在那处,却不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若是翻修肯定要花一阵大功夫。不若将他们迁到更好的住处,龙家也得一个善待家仆的名声来。”
“这件事情不难,阿爹会吩咐下去的。”
“还有,既然是阿娘的意思,女儿必定要遵守她的嘱咐,我会继续到账房去学习的,不会忘了她,忘了她……”
他神色微变:“你病着就好好歇息,别乱想。”
我睡在榻上,卫于清把垂下来的纱帘挂了起来,又着人开了外间的几扇窗子,她瞅着我,斜着身子坐下来,眼中的温情不似演戏:“虽不是冬日,但是你这边的房子背光又走风,太凉爽了些。这蚕丝被盖着,厚了闷着你,薄了又会凉着,左右都不得省心。现在温度升起来了,一天里也就这会子要热些,开窗通风走走病气正好。”她眼神定了一定,伸手掀开了被角:“谁给你掖的被子,也不怕把你捂出病来,怎地也是个夏天,虽说病了不宜凉着,也不得这般,旁人不给你牵牵,你自个儿也不动弹,是想生痱子呢。”
我淡淡地说:“已经病了,还怕生病么,痱子又算什么。”
她眼神凉了一凉,摆摆手,屏退了伺候的人:“你这般不照顾自己,合该你受罪,倒不是旁人累的,是你自己招致的。”
“是呢,是我活该,何必周折,明说我也是懂的。”
“既是懂了,便不会折腾自己;然,你折腾自己,便是不懂。”
我冷笑了笑,状貌虚弱了些,声音也带着嘶哑:“你来这边,是我父亲要你过来的吧。”我转了个身子不去看她,毕竟对着这张脸我的思绪乱得很,“也是,既然演戏,就得做全套的。素来,我父亲身边便没有心思简单的女人,不是图他那副容貌气度,便是图的他身傍的那千金万银,或者,寒心点的,图的是他的性命。如今你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