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山捷径,攻入幽州府。
只可惜纵然万分小心,他还是中了一剑,被西侧门的宁军将领刺中腰部。其实他有铠甲在身,伤势并不严重,但因为中了连阔的蛊毒所致,伤口流血不止,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再加上微浓的药效刚过,攻城又耗费了体力,这才导致昏迷过去,一睡就是五天。
岂料刚一醒来,便听说微浓被宁军带走,下落不明。幸而将士们当时看得清明,知道微浓是被云辰和原澈掳走,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他当即便修书一封送给宁王,愿以一万宁军俘虏交换微浓平安回归,细算时日,书信应当已经送到宁王手中,但目前尚且没有任何回应。
为了巩固胜利成果,聂星痕又做出决定,将燕军大营移师幽州府城外,并修书告知明尘远。好在明尘远也不是愣头青,早在捷报传来的当晚,他已按捺不住拔营赶路,三天前便与聂星痕的人马顺利会师,可叹当初的二十万大军,如今只剩十五万。
这三日里,明尘远忙着收敛将士们的尸骸,还要监视宁军俘虏,忙得脚不沾地。直至今日,他才有空关心一下聂星痕的身子,以及,继续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此时此刻,两人就在帐中,看着聂星逸亲笔写来的书信。
“楚地真会挑日子起义,一定是云辰的诡计”明尘远笃定地道,神色恨恨。
聂星痕腰部的伤势虽已遏制,但生肌很慢,故而虚弱得很。他捏着奏报看了半晌,冷静分析:“云辰是有备而来,起义绝不是一簇而绝,此事他至少准备半年了。”
“呵看来就等着咱们与宁国打起来了。”明尘远嗤嘲,又道:“微臣就是觉得奇怪,遇上这等事,聂星逸为何不派兵镇压,好端端的搞什么和谈”
岂料聂星痕竟说:“这是聂星逸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来,微浓的震慑是有效的,他目前没有扯我的后腿。”
“怎么讲”明尘远竖耳细听。
“云辰在楚地谋划起义,未必就是真的起义,或许是扰乱人心的障眼法。倘若聂星逸冒然派兵镇压,即便此次平息了,云辰还会不断煽动新的起义,无休无止。而且,我们会落下楚人的埋怨。”聂星痕再看了一眼手中书信,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也不知是谁给聂星逸出的主意,让他不动武力。”
话虽如此,但聂星痕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明尘远亦有。
能这般委婉地以柔克刚,又能想出不落人话柄的法子,除了魏连翩,燕王宫里不做第二人想。
“可是连翩的法子治标不治本,既然云辰有心闹腾,和谈就不会有任何结果。若是一直不出兵,云辰极有可能顺势复国,宣布脱离燕国控制。”明尘远仍旧有所顾虑。
“还没有这么快,如今他毕竟担着云辰的身份,不是楚王室的人。”
“但您别忘了,他还有个弟弟,楚琮。”
经明尘远这般一提醒,聂星痕才想起这个人来,心中不免沉了一沉。
明尘远便又提醒道:“也许云辰不会自己出面复国,而是推楚琮在前,他自己在幕后操控。”
聂星痕捏信的手指渐渐收紧:“你说得有道理,如此一来,咱们还不得不防着点儿。”
“宁王呢他会是个什么态度幸灾乐祸趁虚而入”明尘远越想越觉形势严峻。
“宁王”聂星痕闭上双目,回想着九州地势:“宁国与楚国有接壤,宁王想帮云辰很容易,想害他也很容易。我目前也猜不透他会帮还是不帮。”
“那眼下怎么办总不能看着自己后院起火啊”明尘远看着聂星痕越发苍白的脸庞,担忧之色愈来愈浓:“还有您的身体”
聂星痕没往下接话。他如今面对的情形,的确是从没有过的严峻,比他当年夺权之时更加严峻百倍。在云辰和宁王面前,当年的赫连璧月简直不值一提。
而且,幽州府的胜利并没有根本改变他的处境,看似一时的胜利,也极有可能被宁军反噬。即便他坐稳了幽州的地盘,宁国还有三个州和京城黎都在等着他去征伐。
可是他的身体已经等不及了,当初的雄心壮志、野心勃勃,都被这愈见虚弱的身体消磨着,进无时间,退无后路。
他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挑战生存。
最令他困扰的,是他迄今都没有找到方法解毒,还要忍受微浓不在身边。然而这痛苦却还不能对外人说,一旦被天下人知道燕国摄政王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后果将不堪设想。
饶是有着非常人的定力与沉着,在面对这等情形下,聂星痕也有些慌乱了。
“云辰和微浓眼下在何处,可打听到了”他忍不住问道。
明尘远摇了摇头:“藏得很严,没有留下丝毫行踪,微臣猜测云辰可能已经带着郡主离开宁国了。”
“哦何以见得”
“据说幽州府一战后,原澈是独自回黎都复命,云辰和郡主都没跟着。本来微臣也以为他必定还在宁国,也许原澈会知道他的下落”明尘远叹了口气:“可是最近探子传回消息,说是原澈也在找他的下落。”
“这么短的时间,他会带着微浓跑去楚地吗毕竟楚地还是燕国的地方,这岂不是自投罗网”聂星痕表示怀疑。
“有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云辰根本没将聂星逸放在眼里。”明尘远反驳道。
聂星痕沉默片刻,也觉此事难以追踪。如今他只能笃定云辰不在姜国和燕国,因为姜国是从燕到宁的必经之路,但姜人毕竟是异族,若云辰与微浓突然出现,目标实在太过明显。
幽州府之战已过去整整一个月了,宁王被战事分走精力,若是云辰有心,他是极有可能从宁王眼皮子底下逃回楚国的。聂星痕越想越觉焦虑,自从中毒以来,他的情绪越发难以克制,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将手上书信扔了出去。
“殿下”明尘远察觉到他的异样。
聂星痕捂住腰伤部位,大口喘着气,半晌情绪才稳定下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仲泽,我想派你去楚地看看。”他打着商量的语气。
明尘远大惊:“殿下,这等时候我怎能离开您您的身子如此虚弱”
“无妨,还有简风等人在,我没那么容易倒下。”聂星痕朝他摆了摆手:“我在想,既然分析出云辰会在宁、楚两国,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我必须要留下坐镇宁国,也会趁机寻找云辰行踪,唯有劳烦你去楚国平息动乱,与我分开找他。”
“可是殿下”明尘远没再往下说,因为余下的话太不吉利。聂星痕只剩下两个半月的寿命了,自己此去楚地,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是做最坏的打算,也许彼此就会
天人永隔。
明尘远从未像此刻一般抗拒服从,更从未像此刻一般感到绝望,他试图说服聂星痕改变主意:“殿下,眼前征讨宁军才是大事,云辰势单力薄,未必能翻起什么风浪,微臣还是想与您共进退。”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闹不起什么风浪,但云辰”聂星痕也没再往下说,转而叹道:“当年我能一举攻下楚国,侥幸胜他,如今想来已是个奇迹。”
明尘远试图说服他,但又不敢提他的身体状况,只能从局势上劝他:“拿下幽州,宁王必定大怒,再者郡主找到的绝世兵书也在宁王手里您让属下去楚地,属下真得担心”
“正因如此,你才更该去。幽州之外还有三州,燕宁还有无数硬仗要打,对于云辰,我们防不胜防。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任何人能阻挡得了云辰微浓若真的在楚地,我也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聂星痕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已经喘不过气,腰伤直接影响了他的中气,导致他如今每说几句便要休息片刻,否则呼吸起来都觉得疼。
许是不想再多做劝说,又或许是怕明尘远不愿意去,他缓了缓气息,终于吐出一句:“仲泽,你非去不可,这是军令。”
明尘远望着聂星痕近乎透明的苍白脸色,心里酸楚难当,眼眶几乎都要热了。身为将领,他必须时刻牢记的原则就是
军令如山。
明尘远不得不领命,他还能说什么唯有劝道:“殿下且宽心,战事也可以放一放,身体要紧。”
聂星痕垂目轻笑:“以你我的关系不必劝,我自己心里有数。”
“郡主郡主也一定是在想办法,您要相信她。”明尘远有心安慰。
“我当然相信她,”聂星痕也没有多说,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你替我磨墨,我要写几个字。”
第328章 :一触即发(三)
明尘远没多想,径直过去研了墨,又将聂星痕扶到案边。聂星痕开始提笔写字,可刚写了两个字,他便觉得笔力不足、气势稍弱,便又换了张纸,重新写就。
如此足足写了三遍,聂星痕才略感满意。但只是写下八个字而已,他已累得满头大汗,精神不济。他亲自动手将纸张晾干,封存,然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写下“云辰亲启”四个大字,交给明尘远:“若你在楚地找到了云辰,就把这封信给他。若是没找到……就帮我烧了吧。”
“殿下……”明尘远亲眼看到他写了什么,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竟是潸然泪下:“您这是……这是……”
聂星痕反倒显得很平静,笑言:“你哭什么,我这是计谋而已,以退为进,也是兵家之道。”
明尘远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唯有假装配合,擦掉泪意,笑着附和:“原来如此!殿下英明,今日微臣又学了一招。”
明尘远刻意的言行,反倒使聂星痕无限伤感:“仲泽今夜陪我喝一杯吧,明日你点兵四万启程,顺便让聂星逸增派援军。记住,去了楚地之后不要硬碰,先以安抚为主,消磨楚人烈性。”
“好,微臣这就去找酒。”明尘远再也无法继续面对聂星痕了,他迫切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营帐。从前他曾无数次带兵,无数次奉命出征,聂星痕从未主动提出与他喝酒,只因他们都晓得,喝酒送行只是形式;他们也都有自信,还能活着回来见到彼此。
可今夜……
明尘远迫不及待地跑出求娶,刚一掀起帘帐,眼泪便哗哗地流淌下来。从前骁勇善战的聂星痕,算无遗策的聂星痕,如今就连给对手写几个字都握不稳笔杆,还要与他喝诀别酒……
明尘远怕自己失态,连忙捂着嘴跑远,想起那信上的八个字更是悲从中来,无法抑制。可转念又想,聂星痕还在主帐里等着自己,他便也没敢发泄太久,匆匆收拾好情绪,先特意去问过军医聂星痕能否喝酒,这才去抱了一坛好酒,酒性也不太烈。
明尘远抱着酒坛子返回主帐,人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一名士兵从里头出来,明尘远认得他,是聂星痕身边专司送信之人。明尘远连忙掀开帘帐进去,便见聂星痕正在低头看信,眉目紧蹙。
“谁的信?”明尘远立即问道。
聂星痕抬目:“是祁湛,他接替原澈担任宁军主帅,开战前想约我私下一叙。”
“私下一叙?”明尘远隐隐觉得奇怪:“一个宁国王太孙,一个燕国摄政王,都是两军主帅,如今这个局势,祁湛对您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是劝降?”
聂星痕寥寥一笑,那笑虽虚弱,却有一种别样意味。
明尘远没看懂那笑容的含义,不禁揣测:“难道他想采取心理战?”
“无论他打的什么主意,我如今这样子都不可能赴约,若被宁军知道就完了。”聂星痕说着已将信放在烛火上烧了:“我和他,还是战场上见吧。”
火舌渐卷,有许多情绪随着这纸页烧成灰烬,就像是一个怀揣秘密而又濒临死亡的人,最终选择缄默着、悄然地死去。
“来,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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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后,祁湛先行一步抵达闵州,同时也收到了聂星痕的回信——后者拒绝与他见面详谈,但并未说明任何理由。祁湛觉得很奇怪,又派探子去燕军大营打听了几次,都说摄政王近日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军营露面。
难道聂星痕是在幽州府一战受了伤,伤势太过严重?还是他使了什么障眼法?或者是什么诱敌计策?祁湛不禁在心中揣测起来。
不过,既然聂星痕不愿与他见面,他也没什么法子了,总不能因此就不发兵、不收复幽州了。于是他也很快进入主帅角色,啃了十来日的兵书,准备以闵州为据点主动出击。
“大军还有几日能抵达闵州?”祁湛询问身边人。
“禀太孙殿下,有十万人明日即到,另有十万需要调拨,约莫还得等十日左右。”
十日,也就是八月下旬兵马才能全部到位。祁湛思虑片刻,命道:“这些日子一定严防燕军来袭,明日十万兵马就位之后,我要亲自点兵。”
这一次祁湛率军前来闵州,宁王拨给他二十万大军,比上一次原澈的兵马更多一倍。其实这无可厚非,一则他身份比原澈高,不可能领兵比原澈少;二则宁军已经失了幽州,若要收复失地,当然需要更多兵力。
翌日午后,宁军十万人马抵达闵州,祁湛亲自检阅,与将士们谈心鼓舞士气。是夜,祁湛与他们饮酒接风过后,将士们皆因赶路而疲惫不已,全部都早早扎寨歇息。
宁军大营一片寂静,人马休憩,篝火熠熠。祁湛半醉半醒地望向帐外,任由秋夜凉风吹醒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