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摆了摆手,气若游丝地道:“不,我想埋在……御花园里……” 楚王宫的御花园?“好,我一定做到。”微浓克制着话音的颤抖,一口答应。 姜王后笑了,喉头再次呕出一口鲜血,用仅剩地力气嘱咐:“我的遗物……披风……是我亲手做的,你给……给他。” 她边说边拉着微浓的手,似有一丝遗憾与歉意,断断续续地笑:“其实……你很好,但你们……不可能……”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微弱,弱到再也没有了气息。连阔便探过她的脉搏,良久,长叹一声:“王后娘娘去了。” 微浓缓缓直起身子,抬手覆上姜王后的眼眸,泪水终于簌簌而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不见她……她不会死!” “不是你的错,”聂星痕上前将微浓揽在怀中,急切安慰,“她死志已明,即便你不来,她也不会去宁国。” 可微浓根本听不进去,仍旧自责痛哭:“是我说话太重,是我刺激了她……” “不是,不是,”聂星痕任由她血迹斑斑的手拽着他的衣袖,“这不是你的错,是她自己的决定。” 微浓想要擦干眼泪,她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严格说起来,姜王后待她并不好,甚至暗算过她,害她落得一身伤疤。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她是如此无力。 姜王后是对的,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条人命,因而注定成仇。感情在重如山的责任面前,注定不堪一击。 微浓倚着聂星痕,缓缓站了起来。环顾拜月殿里的挽幔,再看姜王后的一身素缟,她终于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这并不是为了祭奠姜王,这是楚瑶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作为姜王后,她或许并不合格;但作为楚国的长公主,她已经做出了超乎自己能力的贡献。从“双生子诞”的预言开始,直至现在,她一直在履行身为楚国公主的责任! “我收回方才的话,”微浓对着楚瑶含笑的遗体说道,“你是值得尊敬的。” ***** 聂星痕原本打算回燕国过年,但因为姜王后猝然自尽,一行人也只得滞留在姜国。他不得不参加了姜国新君的即位大典,而且要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善后。 他其实对姜王后没有半分同情,不仅没有,还觉得服毒自尽这个把戏非常拙劣。姜王后就死在他面前,让他无法洗清迫害她的嫌疑,还要让燕国背负上“出尔反尔”的罪名,无法给宁国一个交代。再者,他总觉得姜王后是在以死相逼,想彻底断绝云辰和微浓的关系。 基于最后一点他乐见其成,便也决定不再追究什么了。再看微浓如此难受,有些话他也不想多说,免得被冠以冷血之名。 姜王后的丧葬很简单,新君登基,谁都不会在乎一个落魄的、卖国的异族王后是什么下场。微浓遵照她的遗愿,收拾了她的遗物,让连庸师徒送去宁国。 可是连庸却以年迈为由,不愿再往宁国奔波,希望能在姜国终老;连阔也显然没打算走,他更倾向于跟着聂星痕去燕国。 微浓无法强迫他们,只得尽心完成姜王后的另两个遗愿,为此,她求了聂星痕。 聂星痕答应了,又亲自修书一封,把姜王后自尽谢罪之事告知了宁王,并以一国公主之礼迁走了她的棺木,命心腹送她回楚国安葬。与此同时,他派人通知了身在燕国的楚琮,特意征询他是否要在燕国稍作停留,等着扶灵。 姜王后为了保持容颜身段,一生没有生育子女,故而扶灵的人选,最合适的便属楚琮。他很快回话,要在半路与送棺之人会合,先行返回楚国安葬姜王后。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年关,聂星痕再要返回燕国已经太迟了。按照惯例,每年除夕之夜,君王都要登上王都城楼与民同庆,自从聂星痕做了摄政王以来年年不曾缺席,但今年,他不得不让久未露面的聂星逸代替他去了。 就在除夕之夜,当他算计着身在燕国的聂星逸时,身在宁国的云辰也已经得到了姜王后的死讯,并且拿到了她的遗物,还有微浓的一封亲笔信。 信上没提别的,只说了姜王后的身后事如何安排,着重说了她的三个遗愿。云辰读信之后沉默良久,竟然没有太过悲痛。 其实早在燕军提出“抗宁援姜、还政姜人”的口号时,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王姐的选择,所以才急忙去找宁王谈条件,希望能把王姐带回宁国。可他还是没能阻止王姐自尽的决心。 讽刺的是,燕军提出的这个策略,是微浓的主意。 回过神来,再看那三箱遗物,云辰开始一件件地翻看。信中特别提到一件披风是王姐亲手所做,他很容易便找了出来,用手指抚摸。 褐色的披风针脚细密,触手柔软厚实,像是王姐特别考虑到宁国的气候,在叮嘱他防寒保暖。云辰将披风摊开在床榻之上,才发现它是双面刺绣,外面一层是云雾缭绕的深山,内衬是川流不息的江河。 深山、江河,分别指代山川河流。云辰摩挲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用剪刀一点一点地剪开线头,拆开严丝合缝的针线。 “撕拉”一声轻响,披风拆开了,双面刺绣的夹层之内,赫然是一张完整的羊皮卷! 九州山川河流防布图!王姐用这种方式交给他了!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带给他,便以死来放松燕宁的警惕! 心痛之感终于后知后觉地袭来,似乎有什么水渍滴落在那张羊皮卷之上,形成一颗豆大的晶莹的颗粒,仿若凝结了所有楚国人的鲜血。 “王姐……”云辰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哽咽而无力,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张羊皮卷。他已经无力再去分辨什么,却又分明听到了姜王后的声音在耳畔回绕。 那声音像是在说:我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不能白白牺牲,你一定要复国!一定! 原本已经迟疑的脚步,再一次被鲜血所激励!云辰眼眶猩红地把羊皮卷重新叠好,妥帖收藏起来。而那件披风,他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烧掉,但,终究舍不得。 这一夜的最后,在喧天的炮竹声中,在无数人的欢声笑语之中,在象征新年到来的钟鼓声中,他选择烧了微浓的信,就如同当年烧掉她的画像。 有些时候言不由衷,有些时候事与愿违,既然人力无法改变什么,他唯有选择承受。 幽兰的火光影影绰绰,次第映出了许多亲人的脸庞……当最后一个字消失在烛火中时,云辰仿佛看到微浓的身影也如这封信一样脆弱,瞬间被火舌烧为灰烬。
第266章:重新开始(一)
新年的正月,燕军拔营返程,胜利之师浩浩荡荡,在九州的土地上划过第一道辙痕。来时只有燕军,返回时,多了微浓和连阔。 聂星痕本想与微浓同乘车辇,但考虑到微浓的清誉,他没有提出来,也知这想法必然徒劳。 自从姜王后死后,微浓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倒不是悲伤或自责,但她整日神思恍惚,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返程的第一日是正月初五,夜晚燕军扎营而息,聂星痕亲自到各营与将士们饮酒拜年,此刻已然微醺。 明尘远扶着他回到主帐,服侍他喝了醒酒汤,才踌躇着问:“除了几个军妓之外,营里并无侍女,是否要让公主过来照顾您?” 聂星痕单手覆着额头,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不必了,我自己就成……她今天情绪如何?” “情绪还好,她中午去找军医讨要了几种伤药。”明尘远如实汇报。 “伤药?”聂星痕疑惑:“又没人受伤,她要伤药做什么?” 明尘远摇了摇头:“不知道,公主晚饭也吃得很少,若有所思的样子。” 今天是返程第一天,大小事宜聂星痕都要亲自过问,根本无暇顾及微浓。经明尘远这般一说,他忽然就有些不放心了,便又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明尘远欲言又止地阻拦:“也许……公主已经睡了。” 聂星痕瞥他一眼:“你方才还说要让她来照顾我,就不担心她睡了?” 明尘远被堵了一下,磕磕巴巴地道:“呃,殿下……” 聂星痕看穿他的心思:“怎么?你怕我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明尘远不敢承认,但也没否认,唯有提醒他道:“您要注意影响,这毕竟是在军营里……她过来和您过去,完全是两种意义……” 微浓过来照顾聂星痕,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即便发生什么也是女方主动;而聂星痕夜探微浓的营帐,女方还是前兄嫂,怎么看都是落人话柄,有损摄政王殿下一世英名。 聂星痕闻言简直啼笑皆非:“这么多年都等了,总不能毁在这一时半刻。”言罢迈步而出,径直去了微浓的营帐。 ***** 如他所料,帐内灯火通明,微浓仍未休息。他在外头喊了一声,微浓便跑出来扶住他,蹙眉道:“你喝多了。” 聂星痕也知自己一身的酒气,便刻意装出三分醉意,往她身上靠了靠:“扶我进去。” 微浓也没多问,艰难地将他扶到帐内,两人在毡毯上席地而坐。她又给他倒了杯茶,才问:“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聂星痕握住茶杯一饮而尽,才道:“听说你今日神思不属,我过来看看。” “我没有神思不属,”微浓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本医书和一本国策,“我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正在翻书找答案。” 聂星痕顺势望过去,只见不远处摆着两本书,都是摊开的样子。他一看书脊便知,是出自那四十二卷藏书,遂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还需要翻看国策?” 微浓犹豫片刻,才说了出来:“我在想,姜王后为何要引燕军入境。原本我以为,她是想坐山观虎斗,可是燕宁交战几个月,咱们都胜了,她也一直没有派兵抗击,反而在云辰要接她去宁国时自尽。这不是很奇怪吗?” 聂星痕表情不变,反问她:“以你的性子,怎么开始关心政事了?” “因为我亲身经历了,”微浓露出迷惑之色,“正因为经历过,才会不明白,她为何不出兵反抗?宁燕混战就好比鹬蚌相争,姜国出兵就是坐收渔翁之利。可她不但不出兵,就连去宁国的机会都放弃了,选择自尽。” 微浓边说边揉了揉额头:“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我真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翻遍所有国策,也没有一个字能解决我的困惑。” 聂星痕望着微浓的样子,忽然有些醉意上头,不禁撑着额角笑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世上没有一本书能囊括所有人的想法。国策,也不可能解决所有治国难题。” 微浓闻言感到很头痛:“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和她同是掌权者,一定能理解她的想法。” 姜王后引燕军入境,后又自尽,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算计。但聂星痕觉得,微浓初初对政事军事感兴趣,还是不要告诉她这些黑暗面,最好让她自己去感受。 这般一想,他决定隐瞒那些负面的想法,肃然道:“姜王后身为掌权者,为了责任可以随时牺牲性命。”他指了指自己:“就好比我,为了燕国能够舍弃一切。” 微浓的眼神有些异样:“你真是这么想?” 聂星痕摇头笑叹:“你不要把我想得太糟糕,到了这个位置,有了一定高度,人的觉悟也会随之提高。” 微浓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姜王后不出兵抵抗,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姜国?还是楚国?” “是为了姜国,也是为了她自己。”聂星痕毫无保留传授心得:“她若不让燕军入境,就要看着姜国被宁国吞并,她就会成为卖国贼;换言之,她让燕军入境,引得燕宁交战,至少是保住了姜国。比起被废黜,我想她更不愿意做姜国的千古罪人,所以她宁愿让燕军入境,自己去背负骂名。” 微浓听到此处,也悟出了一些道理,不禁叹道:“看来我是误会她了。” “你没有误会,的确是她私心太重,才致使姜国败落。”聂星痕安慰道:“楚瑶一生骄傲,让她去宁国寄人篱下,她宁愿选择去死。一不拖累云辰,二能保留尊严,三能获得姜人原谅。” 微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还是太肤浅,把你们想得过于简单。” “你能想到这么深的问题,已经很难得了。”聂星痕忍不住赞道:“多少人当了一辈子宗室,做了一辈子的官,也未必能想明白这些。” 这话在聂星痕看来是极度褒扬,因为他需要这种觉悟的妻子。而在微浓看来却不是,她忽然之间情绪低落,自嘲地笑:“我还是更愿意当一个无知的升斗小民。” “那你这辈子不可能了。”聂星痕顺势朗笑:“升斗小民能想出‘抗宁援姜’的妙计吗?若不是你出的点子,我们与宁军还在艰难对峙之中,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微浓连忙否认:“这并不是我想出的法子,是国策,国策!”她边说边指了指角落的书。 聂星痕看到那两本书,便想到中秋那夜两人的对话。微浓是心甘情愿把三十卷奇书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