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万历爷两鬓间有了白发,精神却是烁烁,与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的眼神,以及历经大风大浪波澜不惊的城府。
“抬起头让朕看看。”万历爷微沉的声音,像是深海里拨弄的琴弦,能直接震到人心头深处。
李敏这是第二次面圣了。
上次,隔着道珠帘,她连皇帝什么样子都没有见到。但是,让她来想,万历爷肯定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今皇帝让她看,她抬起眼角轻轻先瞟一眼,果然万历爷这气势气度都是决然不同的一个老头子。
年老吗?
容光焕发的万历爷一点都不显得人老,和太后娘娘一样,都是十分精神能随时大笔一挥处理大事情的人。
万历爷则低头打量这眼前的女子,一眼下去,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念头:见鬼了!
怎么不是见鬼了?
只记得上回李敏和李莹一块在婚前来见他时,李敏跪在李莹身边,和李莹一比,一个天一个地。当然,那时候隔着珠帘,他和皇后只是凭珠帘外隐约的身影去判断。所以,两人的服饰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没想到,他万历爷也有看走眼的那一天。
眼前的这个女子,鹅蛋脸,粉嫩腮,一身青衫,犹如伫立在三月湖畔边上随风飘曳的柳枝,焕发着灵动之美。李华和李莹虽然也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但是,真没有李敏这样的一双眼睛。李敏的眼里充满了一种大气的睿智,澄清,看不出任何杂质,像天边的云彩一样美轮美奂。
到万历爷这个年纪,天下什么美人没有见过。很多美人都是粉俗,花瓶,只靠一张脸。长得漂亮精致的人多的是,但是,要真正有才华的女子,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否则,万历爷怎会到这个年纪了益发求才若渴。
万历爷唇间一口溢叹声随之飘了出来:“平身吧,隶王妃。”
李敏跪的脚酸,见四周那些太医看着她和皇帝不敢动,只好自己先站起来,谢过皇帝,站到一边上。
万历爷瞪了眼那些还跪着的:“怎么?朕的话你们都听不见了?你们是耳聋了,还是朕哑巴了?”
“臣,臣等是耳聋了。”鲁大人拿袖管子擦擦额头的汗珠,站起身后赶紧催促身后的人站起来。
“都坐吧,也给朕搬张椅子来坐。”万历爷说。
马上,有人急急忙忙把太医院里最好的那张椅子两人抬了进来。
万历爷坐在上面,看着那些垂立的人,知道他们是不会坐的了,坐的话肯定坐如针毡,又是一声叹:“朕到这儿是委屈你们了。”
“皇上,这是哪儿的话?皇上到臣等这里视察,是臣等的福分。”鲁大人连忙说。
“既然如此,你给朕说说,福在哪里?”万历爷道。
鲁大人干巴巴地张了张唇,答不上来。
万历爷揭开茶盖喝了一口茶,见他不答话,眉毛一扬,笑道:“哑炮了吧?朕要说你这个鲁仲阳,从来都不是个拍人马屁的料,学人家只会适得其反。”
“皇上训的是,臣是不善于口才的人。”鲁大人毕恭毕敬,脸色严肃地答道,这似乎才是他的本色。
“嗯。”万历爷又吃了口茶,目光望向了李敏。
众人见他在李敏脸上锁定了又有半柱香长久的功夫,皇帝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过了会儿,万历爷说:“隶王妃上次在宫里救了十九爷的事,朕听人汇报了。”
“这是臣妾的本分。”李敏答,低着头。
万历爷直射她的目光没有动:“你给朕再重复一遍,十九爷得的是什么病?”
“回皇上,十九爷得的是朱砂服用过久的中毒。”
“知道是谁干的吗?”
李敏肯定知道也不能说。
“嗯。有点胆量,有点本事,知道分寸。难怪太后那么喜欢你——”
太后喜欢她?太后喜欢她还会突然冷落她?
对了,皇宫里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要藏在心里面的,绝对不能说出来。
“隶王妃,知道十九爷如今搬到何处吗?”万历爷问。
“臣妾有闻,说是十九爷如今在常嫔膝下过的很好。”
“常嫔是在长春宫。你知道十九爷住在哪里,看来是关心十九爷的,与十九爷投缘。朕想,十九爷的病,交给隶王妃来处治,隶王妃意下如何?”
李敏立马跪了下来:“如果这是皇上的旨意,臣妾不敢推辞。”
万历爷沉了脸,随之两道视线扫到那些之前没有发现到十九爷中毒的那些庸医头顶上。鲁大人等诸位满头都是大汗淋漓。
李敏刚才这话算是给皇帝将了一军。李敏肯定不傻,要不是皇帝的旨意,她吃了豹子胆也是不敢进宫给皇子治病的,治不好,一个巫婆的名号都能冠到她头上,把她活活烧死。
万历爷要她主动提给十九爷治病,她要皇帝先给她一个入宫给人看病的大夫名分。所以,万历爷这不开始恼怒起那些没用的御医。
要不是这些人没用,他需要让一个女子入宫给十九爷治病吗?
鲁大人等额头冒的汗都可以接一盆水了。
“哎——”万历爷这声叹意味寻长,“朕请隶王妃到长春宫,给十九爷医病。”
李敏没答时,鲁大人那些已经齐齐先跪下来请罪了:“臣,臣等请皇上降罪。”
“你们的过错,到时候再说吧。”万历爷道,目光又扫回李敏那儿,“隶王妃答应不?”
“是皇上的旨意,臣妾定当尽心尽力,治好十九爷的病。”李敏说。
万历爷鼻孔里哼了一声,手指捏茶盖子抚过杯口,吃茶没有兴致了,把茶盅放回银盘上,起身:“朕回宫去了。你们,鲁大人,把十九爷的医案交给隶王妃。”
“臣遵旨。”鲁大人磕着脑袋说。
万历爷的目光,在李敏低垂的头顶上扫了一下后再离开。
等御驾离开了太医院,鲁大人等人,才敢慢慢起身。鲁大人毕竟年纪大了,刘御医和王兆雄走过去帮忙把鲁大人扶起来。
鲁大人回头,对医士说:“把十九爷的医案取来。”
李敏见他膝盖打抖,目光转过到其它地方。
医士很快手里捧来了十九爷的医案,由各御医口述纪录下来的,给十九爷用过的方子和药,足足,用了五大本。
李敏只见这堆厚实的病历本,都皱了眉头。这事儿,其实早该发觉的了。居然太医院里没有人发现,是因为,这里的大夫各自忙着各自的活儿,都不愿意彼此交通吗?如果是这样,说明这里头上面几个主管之间也是欠缺交通。
难怪会出事儿。
鲁大人让人把十九爷的医案交给她时,刚才跪倒不笑的嘴角终于扯了下,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对李敏说:“今日臣等领教了隶王妃精湛的医技,钦佩至极。既然连皇上都开口了要隶王妃给十九爷治病,这里老夫还有一份医案,让老夫等各位大夫一样头疼许久,想请隶王妃顺道过目一眼。”
说罢,把原来送来给她过目的那两份医案中的另外一份,放在了十九爷的五大本医案上面。
厉害的人,总是要把最厉害的那枚棋子放到最后将军。
李敏早就知道太医院里都是些老狐狸了。只是没想到万历爷会突然来,一来打乱了局面,本来这群老狐狸比较相信她无争夺之心了,结果,现在,这群老狐狸是看她不顺眼了。
早晚的事,这些人看她不顺眼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听从宫外徐掌柜的意思,本想把这个时间拖延一下,让徐氏药堂有喘气的时间。
回头,不知该怎么向徐掌柜交代。只能给徐掌柜升工资了。李敏心里头想。
离开太医院,坐上马车。兰燕帮她将一堆病历搬上车,对这些文书也是十分好奇,脱口一句:“大少奶奶,这些东西是要大少奶奶看完的吗?”
这堆医案仔细看下来,没有几天不可能。李敏想着回去怕又要被念夏说是书虫一条了。
总得看的,还要进宫到常嫔那里看望十九爷。李敏随手先拿起那只鲁老狐狸,给她加的那本病历。
根据她的经验推断,前面第一本考验她的医案,老狐狸给她摆了本妇科病,想是她给齐常在诊断的是妇科病,妇科为她擅长。如果她在第一关被绊倒的话,老狐狸们会开始仰天长笑,嘲笑她连一个妇科病例都看不出来,妄称什么宫外孕的诊断?
如果她跨过了第一关,没有关系,这第二关,肯定是疑难杂症了,连老狐狸们都弄不清楚的疑难杂症,老狐狸们把名誉都赌上去了的杂症。
什么叫杂症?杂症经常与疑难两个字用在一块儿,换句话说,因为症杂,所以疑难。
症杂,是一些疑难病人最常见的症状,各种专科的症状都可能出现在一个病人身上,岂不让大夫们头疼很是困惑,该从哪儿入手治病。
凡是病,肯定都有一个病源。像是眼病,有些人认为眼病就是眼病,其实,很多眼病与全身其他病都是联系在一块的。
李敏翻开老狐狸给的医案,仔细研读了起来。
兰燕见她看到如此认真,而且神情严肃,一样颇为好奇,问:“大少奶奶,这是宫里的医案吗?”
“嗯。”李敏答,嘴角挂起了一抹意味悠长的苦笑。
她手里拿的这本医案,不是其他人的,正是那位据说在景阳宫里病了许久的主子,淑妃娘娘的。
马车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前。
李敏进去的时候,听说婆婆回来了,赶紧到婆婆院子里请安。
两日没有见婆婆了。尤氏是这两天见了很多人,连鲁亲王府上都去了一趟。去过之后,才知道,自己儿媳妇带来的那家药堂生意近日来已经红火成怎么样了。
徐氏药堂这几日,一些药材到了短缺的状态。徐掌柜连忙派人四处找药。可是,药材这东西,除了当季采集,储存,过了那个季,想要也难。
李敏想着刚好,赶紧和徐掌柜商量把自己的药园子建起来,以防万一。
坐在尤氏的小花厅里,李敏被婆婆招待了一杯茶。尤氏说起朱理和她说的事:“据说你对兵器有些了解。”
这个,不是专业,李敏诚恐地否认:“不,儿媳妇只是道听途说,略知一二。”
“理儿说你博学多才,没有不懂的。”尤氏咄咄的目光射到她脸上。
尤氏现在已经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如果自己儿媳妇真的有才华,何必留给人家。话说,就是鲁王妃都说了,说尚书府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这样多才多艺的女儿居然一直藏着,对外宣称是病痨鬼。
鲁王妃近来与光禄寺卿家走的近,听卢夫人说自己女儿皇后也在发难,说李大同和王氏真能藏。
李大同和王氏可以一块吐血了。
尤氏想到这点却是笑眯开了眼,尚书府这块宝藏的好,让他们护国公府捡了漏。
“以后,府里有许多事,都需要你帮手。理儿年纪还小,你身为长嫂,多辅佐他。”尤氏说。
李敏起身,答是。
尤氏接着拿起手边一封信,交给她:“这是隶儿之前,寄回家中的最后一封书信。”
李敏一愣,伸出手刚要拒绝。
尤氏道:“看看吧,没有什么坏处。”
是没有坏处。她与那个据说死了的老公,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老公,一点都不了解就做了夫妻的男人,是什么缘分都好。但是,嫁了就是嫁了,当了人家媳妇就是当了人家媳妇,了解一下,又是何妨。毕竟,她还要在护国公府里住下来。
李敏双手接过信,道:“儿媳妇拜读完给母亲送回来。”
尤氏没有回答,好像这封信留给她也无所谓。
说起来,这是怎样一封书信呢?
李敏回想着大家口里有关对她老公的种种描述,不外乎,一面像魔鬼,一面说是美男子,有一点一样的是,是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将军王爷。
军人啊,热血。
想当初一群同学在学校里说将来想嫁什么男人是,说到有男子气概的,一个个都会说起绿色军营。当年她一个班里有个男生参军了,后来,她还和那个男生通过几次来信,记得最后一封信,那男生说他自己升官了,升到了团职。
信口尤氏是拆过的,李敏回到房里,让所有人退出去后,抽出了信封里面的信纸。
房内微微的一盏烛光照着纸上面的字。说实话,这个字,真的一般般。只能说,勉强看的出写的是什么。下笔特别狂草的一个人,很符合在沙场上所向无敌的形象。李敏对此一点都不惊奇。
信从军中写来,带的都是军营里的气味。时间过了这么久,李敏依然能闻到纸间藏匿的沙粒的味道,让人怦然心动。
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