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正走桃花运的人很少去想一想:这桃花到底是运还是劫?是福仰是祸?是好或是坏?是色香心动还是意乱情迷?是一生一世还是要钱要命?
话又说回来,真的要面临一场恋爱的时候,还管那么多干啥?有那么多的理智,那么强烈的分析审察,那就不叫爱了。
爱是冲动的。
盲目的。
无私中绽发出大自大私的。
激情的。
美的。
就像……
桃花。
——还有她的颜色。
桃花纷飞而落。
王小石这便瞥见了温柔。
温柔这就望见了王小石。
温柔“嗳”的一声用指尖尖尖的指着王小石叫道:
“你也在这儿呀?”
王小石了同时说了一句:
“你也在这儿啊?”
——“你也在这儿呀/啊”,一共是六个字,除了尾声有点音腔不一之外,其余都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温柔说快了半瞬间(本来、以武功论,王小石的反应比温柔快多了,可是,乍见温柔,王小石却比温柔慢了半步回过神来,这许是女子在这方面要优于男人的天性吧),以后两人同说一句话,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惊一疑,一迟一早,像和唱合拍一样,到语章末了落了时,还“呀”、”啊”不同,像一首合奏和鸣曲的收梢,十分悦耳好听。
两人都笑了。
脸上也映得很有点桃色起来。
王小石负手。
温柔在踢挑地上的落花。
王小石道:“你来这儿……”
温柔道:“看花。”
王小石:“哦……”
温柔挑起了一双眉毛,垂着目,问:“你来又为什么?”
玉小石:“看……树。”
温柔:“哦?”
王小石讪讪然:“今天桃花开得好美。”
温柔抬首:“这夕阳也美。”
王小石低着头看落花满地:“所以照得花儿更美了。”
温柔道:“是美。”
王小石又负手看这看那。
温柔又用她的脚尖挑地上的落花。
好一会,没有说话。
——是没了话入?还是无须语言了?
温柔长睫忽颤了颤:“对不起。”
王小石奇道:“什么?”
温柔鼓起勇气的说:“那天的事,对不起。”
由于温柔是个几乎从不道歉只会撒蛮的女子,所以王小石兀自惊疑未定。
温柔低柔的说:“那天在六龙寺里,平白无故的掴了你一记耳光,对不起。”
王小石这才明白了。
温柔忽又嫣然一笑,眼眶里居然有些潮湿:“这样打你一记耳光,你都不闪不躲不还手……你……你对我真好。”
王小石笑了,说:“是你出手太快,我要避还真避不了哪。”
温柔噗嗤的也笑了:“你这人,要说谎还真不会圆谎。我要打得着你,我早就是你爹了——我爹也未必打得着你。”
王小石道:“令尊是‘老字号’里最厉害的高手之一,别人的毒顶是以‘无色无味’为至高修为,可是令尊的毒却又回到了‘有色有味’的大境界:也就是说,所闻到的花香、饭香、松香,霉味、酸味、苦味,全都可能他所放的毒,我只怕无还手之能呢!”
温柔抿嘴笑道:“你在我面前说我爹爹的本领,哪有人比我还清楚的!分明是班门弄斧。”
王小石自嘲地说:“我曾给自己几个做人做事的原则,譬如:务必要有班门弄斧、勇于献丑的勇气,更须得有破釜沉舟、舍我其谁的决心,才能任大事、创新优。我是凭这才敢厚颜在你面前说你爹的本领通天。”
温柔瞟了他一眼:“你少来卖乖,在我面前给爹吹大气,必定图个什么!说实在的,我爹的施毒本事可大得很,拿这一棵桃树说吧,他要是下毒,这桃花、桃子、桃叶、桃树、桃枝,连同桃根,全成了他的暗器、兵器、武器和毒器,不但让你沾着了便给毒倒了,连望一眼也得挨了毒。”
王小石咋舌道:“厉害,厉害!”
温柔正说到自得处,忽又花容一黯,唉了一声。
王小石忙问:“什么事呀?”
温柔摇摇首,又用脚尖撩地上的花儿。
王小石追问:“是不是想起你爹爹来了?”
温柔眼圈儿一红,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曾来过京城,却没来找我,他一定在恼我了。”
王小石马上就说:“原来你还不知道那次令尊入京时的遭遇,他来京是为了探你,可是在入关前给方小侯爷挡驾了。”
温柔惊道:“他……他把爹怎么了?”
王小石即坚定地道:“他不敢动你爹。那是蔡京派他去,米公公也跟了过去:他们是劝温老前辈回洛阳去,他们就河水不犯井水,各相安无事。‘有桥集团’怕的是温前辈一到,京华武林的势力立即起了变动;蔡京那些人是不希望你爹入京,成为群龙之首。他老人家的举足轻重,可见一斑。
温柔嘴和一扁,委屈地道:“那人家叫他不入京,他便不入京呀?他都不进来看看我哪!”
王小石道:“他没入应该,还不是为了你?方应看和米有桥,一个狡诈一个狠辣,说明了京里局面不容让外人搅和,但也硬的软的齐来,他们保证了只要你爹不入京,他们就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你爹顾虑你的安全和为大局着想,而且他也想保住洛阳方面的安定局势,不想太早过度激怒蔡京,加以米、方二人拦道,硬闯不易,他才打消入京之念,回到洛阳。
我看他还天天想着你哪,要不然,那一回他也不会打从老远迢迢赶来京城了。”
温柔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又怨道:“这事怎么一直没有与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搔着头皮懵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不知道这事。令尊不是有位好友叫唐一多的吗?”
温柔自豪的道:“蜀中唐门有不少人都跟我爹交好。唐一多、唐一少是有名的‘唐门双绝’,又号称‘川中二熊’,武林中却称之为“天下两毒’,都是我爹好友。”
王小石点头道:“便是了。蜀中唐门暗器上的毒,得要令尊提供;‘老字号’温家的毒,得要配合‘蜀中唐门’的暗器,才好发放。一个买一个卖,互为合作,配合无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次令尊不便入京,只好转折请了唐一多来京,恰你闹着要跟何小河逛窑子见识去了,没把你给找着,便请托了唐宝牛转告你。”
温柔睁大了杏目,傻戆戆地道:“他么?他可啥都没告诉我!”
王小石叹道:“这也难怪他。不久后就遇上了他和小方遭劫,然后又发生了朱小腰亡故的事,他本来就是个说过便忘、听了就算的汉子,那段时候他若还记起此事,这才怪呢!”
温柔却不甘心的道:“但他还是告诉了你,却没把话转给我。”
王小石忙分说:“唐宝牛一视同仁,连我也没说。我只是一直以为他已告诉你了,不想牵动你挂念你爹,便没再提了。唐一多告诉了唐宝牛后,幸好又告知了他的同门唐七昧,我是从七哥口中得悉此事了。”
温柔这才明白个分晓,怔怔的看着桃花、花树、花叶,忽尔一阵风吹来,又见漫天花纷纷飞落,像一张张张开了但欲呼无声的嫣红小唇,布得一地都是,王小石和温柔肩上也沾了好些。
花落在衣、襟上,不知怎的,心头都温柔了起来。
温柔便是这样幽幽的问了一句:
“小石头,人说桃花运桃花运,你说,桃花要真的有运,她可愿不愿意这到头来仍是落了一地的命运呢?”
她这下是柔声的问,怨楚动人。
王小石是深心的一动。
甚至有点泫然。
那是一种温柔。
那是温柔的温柔。
温柔的温柔一切温柔更温柔。
那是杀死你的温柔。
三 一树桃花千朵红
王小石不觉有些痴了。
却忽听温柔说:“我觉得你很像我爸爸。”
王小石这一听,吃了一大惊,这可是好像不像的,像她爸爸不见得是好事也,忙道:
“像你爹爹?”
语音充满不敢置信。
“不就是吗?”温柔款款的道:“我爹平常对我也千依百顺的,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我说什么,他都依我。不过,一旦遇上什么大关节、大原则的时候,他可又变起板了脸孔、黑了面,说什么也一步不让的了,那时就轮到我来让他纵他了。那天在六龙寺,我故意跟那个姓方的奸坏小人逗着玩,却给你一叱,吓得我差点没哭出来,那一刻,我还以为是爹来了,那么的凶!那样的恶!”
王小石这才明白,不禁傻笑了一下,讪讪然道:“你爹凶是为你好,我可是……是我不好,可吓着你了?”
温柔幽幽的问:“你那天为啥要对我那样的凶?”
王小石因为急切,连向来口齿清晰的他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那是因为那方小侯爷……他这人城府很深,得罪不得。我不想你开罪了他。他自称‘方拾舟’,原是一种极高的自许。……人对他一生希望之所寄,是不容人嘲笑侮弄的。我怕你拿这个开他的玩笑,会惹祸上身……不,都是我不好,不该叱喝你的,我——”
温柔悠悠的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忽然抬眸。
目波一如温柔的星光。
温柔的星光,寂寞的闪亮。
仰脸。
那一张清秀脸蛋写着比桃花更桃花的人面桃花。
残红媚丽,自成对映。
她忽然叫了一声:
“爸爸。”
王小石却几乎没跳了起来:
“什么?”
他大叫:“你叫我做爸爸!?”
温柔笑了。
吃吃地笑。
笑得很狐。
很迷。
也很温柔。
“人家叫父亲做爹,我却爱叫爸爸。不知怎的,许是因为我自小没了妈,我对我喜欢的、可以依赖的人,心里都很想叫一声:爸爸。”温柔以迷人的柔情和醉人的温情说,“我现在已叫出来的。”
王小石明白了。
这才明白了。
所以他陶陶然,很伟大、豁达、胸怀坦荡的哼声道:
“你叫吧,你叫,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能应你,因这样应了就会对不起你爸。”
温柔听了嘻地一笑,忍不住说:“小石头,你真好!”
禁不住张臂扑了过去,倒在王小石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还仰着头、目光闪着星星的泪影,可怜巴巴的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王小石这一下搂个温香满怀,一时艳福从天而降,真是手足无措,只见在暮晚里温柔一截秀颔,那一段自领口到鬓脚的玉颈,还有那媚得令人震栗的红唇,像聚集了桃神花仙所有的日月精华,成了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
王小石看了一眼,便长吸了一口气。
温柔像一只小小鸟儿,拥在他怀里,还微微抖哆着,这是真实的。
这晚风、这桃花、这星夜。这客栈、这情境,也都是真实的。
连这一树千朵红万点绿的桃花,也是真实的。
虽然、因为暮色愈来愈深,一切都逐渐浓稠的化不开、分不清界限边际起来,到后来,所有的轮廓和形貌也成了淡得看不出来了,但这一刻的真情真义,是在的,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存在过的。
王小石分明深刻的感觉自己的幸福。
幸福得他禁不住还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这使得温柔也感觉出来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男子的气息,像是微醉的问了一句:
“嗯?你不开心?”
王小石轻抚她的肩:“不,我是太开心了。”
“开心又叹息?”
“开心才叹气。”
“你真是怪人。”
“哦?”
我开始认识你,以为你是那种三拳头也打不出一记佛火的家伙,但后来看你,当杀的时候杀,该狠的时候狠,不留情面的时候连余地也不留给自己,才知道小石头还真不怕拳头拳骨哪,当初还真小看了你!”
王小石打趣道:“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迟了呗!”
温柔一笑,又把脸偎在他怀里轻轻磨擦着:“死爸爸,就贫嘴!”
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你知道我对大白菜是怎么一种感受吗?”
王小石心底一沉,只问:“什么感受?”
“恨。”温柔就在王小石怀里说话,由于声音先窜入衣襟里乱转再传出来,所以语音很有点幽冥、诡奇:
“恨他是一种骄傲。”
王小石听了。
想了。
也就笑了。
他说:“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温柔抬起了头,连同美眸一齐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等他说话。
王小石用手拧了拧她的玉颊,不忍心逗她,便先说了一个字:
“爱。”
然后又把话说下去:“爱你是一种失败。”
温柔笑了起来,又用鬓首在王小石怀里磨擦,像只撒娇的猫。
她折腾好一会才静了下来,像下定了决心的说:
“恨他的原故是因为我骄傲;”她还幽幽的说了下一句:“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护我的骄傲,让我骄傲的骄傲下去。”
王小石给她的拧首呵支得意乱情迷的,但仍在心旌荡摇中轻抚着她鬓颈,清晰的说:
“我失败的原因是喜欢你,但如果能继续喜欢你我又何尝怕过失败?”
温柔再次静了下来,又抬起了头。
这次,连云鬓、发鬓全都乱了、烦恼纠缠在秀额玉颊上,她眨眨杏目,可爱兮兮的叫了一句:
“——爸爸——”
还特别拖长了语音。
之后加了一句:“爱我就得习惯伤心哪!知道不!”
王小石又拥紧了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