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不一定是名石,更未必是价格高昂的石头。
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平凡的石子,只要他认为其颜色、形状、质地有任何特殊之处,他都会收拾起来,反而对那些价值连城的美玉奇石,他不屑一顾,也从不作劳民伤财去掠夺什么名石瑰宝的事。
——这个特性,就算在他独力主事“金风细雨楼”时,也依然故我,不侵不掠,只把他自行收集的大小“奇石”,用以铺“风雨楼”的路,而其中较为珍奇的石子,他都用来把本有七层的白楼,再多建了两层。
他用这些收集经年的石头以铺塔,许多人都认为不值得,王小石却公开宣称:“值得。
世上除了情义最可珍可贵之外,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资料和书。”他说,“没有了资料,前人的经验都得断丧了,那多可惜呀。人生是一条从错到对的路向。一开始什么都是错的,人用一切和一生的努力,才把它弄对了;一人弄对了几条小路,今日才能使大家有这么条康庄大道,至于书,更是人智慧的结晶。我用心爱的石子是为这些最宝贵的事物多砌两层,是最值得的。”
听说,在场的人,除了杨无邪之外,谁都听不大明白王小石的话。
事后,这话传到蔡京耳中,他冷哼一声对此下了判语:“王小石在收买人心。”
总管事孙收皮不大听得懂蔡京的意思,不知他为了讨好蔡京还是他真的好学不倦、勇于思省,他也记录了他向蔡京请教:王小石怎样用石子收买人心?石头如何收买人心?
“他可不是收买一般人的心。”蔡京的回答是,“他知道历代史家都推崇尊重读书人和整理经籍的人物,而鄙薄焚书坑儒杀害读书人的人。所以读书人最小气,最无客人之量,最夸夸其谈但成不了大事却又不许人批评。你看,前朝王荆公,有学问了吧?也不是一样容纳不了异议!先后宠臣司马温公,更有大学问,但也一样听不了新见,王小石聪明,他用自己收集的石头起书斋档案文库,不花几个钱,却讨好了人心,收买了书生之辈。”
不过,据记录,王小石收集石头,是从小开始的事。
他好读书,也是从小的习惯。
他的出身并不算好,父母并不鼓励他读书,但他天生好练武、读书、交朋友、收集石头。他甚至还喜欢鼓励身边朋友多读书,引诱劝说他们向他“借书”:——“代价”便是一颗奇特的石头。
那样一块石子,从哪儿拾来都可以,王小石似志不在“石”,而是在他要朋友乡里以“石”换“书”的过程里,去珍惜“书”,并体悟“这是要付出代价才能换取”的态度。
直至而今逃亡的路上,王小石看到美丽、独特的石头,仍然会为它驻足:仿佛他在感叹,这么块天地造化万端独有的奇石,怎么会流落在这儿?怎么无人理会?经过什么样的天机,才能教他遇上:这块石头?
王小石也喜欢住客栈。
他竟恋栈客栈。
像那么个常常流浪的人,他居然很喜欢客店——不管大的、小的、豪华的、简陋的,他都不嫌弃,不生厌倦。
他喜欢住店。
而且喜欢住店的那种感觉。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流浪的人,天生就没有家,所以,客栈就成为他那么一个浪子的家了。
他还跟他的兄弟说过:“每一个客栈是每一个故事,每一间房都有一段情节,其间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看,大客栈每天晚上点亮了多少盏灯,那里边有多少故事?小客栈每日晨出暮入,有多少情节?住进去,只要是一间房,好像就跟先前的人、后来的情节,全都揉合在一起了;那就别说融会、洞透了,就算想想,也令人追回、神往。”
那是王小石的想法。
——对叶云灭而言,那是相当荒谬的:住店就住店,有什么好想像的!
奇的是:王小石尽管喜欢住店,却很少露营。
在他生平里,很少有露营的记录。
浪子可不一定在日落之间找到落脚之处的。
浪人不一定有“家”可容的。
——王小石为何不餐风饮露?那样不更诗意、更自在吗?
(莫不是他以前曾在露营的时候,给一只蜜蜂飞进帐篷里去,在他鼻子上叮了一口;还是帐子沾了营火,烧着了,把他烧得一屁股焦了,他这才不喜欢露营、架帐?)叶云灭看着看着王小石的生平资料,也不觉为这个人的种种奇趣、好玩事迹所感染,神思恍惚间,居然也神驰入冥的想到了这两个荒唐的可能。
当然,这对一生、一直以来都很古板、火躁的叶神油而言,己算“妙想入魔”了。
他的思潮才约略那么脱离了轨道一下,立即就告诫自己:怎么神思恍惚?嘿!别中了那疯疯癫癫小子的毒!
——到底是中毒、还是影响他生起了一座更新更有趣的想法,那就见仁见智了。
王小石还有一个特性:霸气。
这乍听是矛盾、对立的,因为谁都知道:王小石是个亲切的人。
——霸气与亲切,似两种相悖的特性。
他很“霸”。
——一种小孩子的那种“霸”。
不伤人、带点赌气、十分聪明倔强的“霸”。
他跟苏梦枕、白愁飞的“霸”是不一样的。
白愁飞也霸。
但白愁飞更彰显的是“傲气”。
他很自负。
他的霸气乃来自于自负。
——一种“人皆不如我”、“不许天下人负我”的傲慢奇态。
他的霸气凌厉如剑。
一切两段。
一剑夺命。
白愁飞就是这一点“霸”,带点冷,十分傲。
那是不让你有反攻余地的霸。
甚至连商量余地也无。
——他霸,是因为你不如他。
——他比你优秀,所以他霸。
如此而已。
苏梦枕也“霸”。
他的霸并不外炫,但浸人、也侵入。
他不止是冷,简直是寒。
阴寒。
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不但没有商量余地,连置喙的机会也没有。
尽管他说话的态度是跟你商议讨论的,但其实他说出来的,已是决定,已是总结,更是命令。
苏梦枕的“霸”并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那种人,他只是火。
鬼火。
——一种冷的、阴的火。
他的光芒并不灼人。
但一烧不止息,把人烧死才熄。
所以,他与人商议时,一切心里早有了分数,早已有了计议。
谁也难以影响他的决定——除非那是比他更好的意见。
是的,他善用人。
擅用人材。
所以他能雄图大举、创下“金风细雨楼”的巅峰事业。
白愁飞太傲。
他恃才过甚,难有人能与之共事共议,但他也确有过人之能,好像只要他在那儿一站,谁都不能与之相提,不能跟他并论,谁都只成了配角,过来陪衬他、协助他、支持他一样。
他可不止是唯我独尊,简直还唯我独傲。
他的霸是日丽中夭、旁无他物的。
他少与人议事。
因为他知晓:与庸夫俗子议论,只浪费自己时间、心力,不值得。
不如独行其是。
他只下命令,不商议。
他觉得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而又没有他不及的人,所以与人谋事,不如他一人扛起,更直截了当。
王小石的霸气是好玩的。
他大事不霸,小事却霸。
他会为:眼前经过的女子,究竟漂不漂亮?该穿长裙的好,还是穿白衣的好?会与部属争论不休,闹得个脸红耳赤也在所不惜。
能争论,就是当对方的意见是意见。
——不听意见的,根本不允许有争议。
他凡举大事都先听各路意见,但一旦下重大决定时,他又颇能坚持己见。
而且还多先有了定见。
王小石如果认为自己错了,就会坦承错误;但要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定会力争到底。
他不随波逐流。
但肯随缘亲和。
他绝不人云亦云。
但却一定雅纳广言。
——“金风细雨楼”里:王小石、白愁飞、苏梦枕三人都“霸”,但其“霸气”都更有分别,并不一致,也不一样。
把资料阅读到这里的叶云灭,鼻子重重的哼了声:霸?
——若论到霸,这几个小毛头算老几?
他才是真的霸。
他明知自行独战王小石是不智的,而且很容易便会为“大四喜”那四个宵小之徒所趁,他也明白自己只要钉准了王小石的朋友(尤其温柔),便是已扣死了王小石的咽喉,但他还是想要和王小石一拼。
他年纪大了,历挫败无算,但仍有一种:“来分胜负吧”、“来定生死吧”的勇色豪情。
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霸。
他是“神油爷爷”。
他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
他可不愿作那宵小所为。
所以,他,决定,要,找,王、小、石,决一死战!
五、难道她是你大姐
其实“大四喜”也觑出了王小石的“要害”:——那就是王小石极重视他的朋友,极爱护他的朋友。
谁跟王小石交上了朋友,都像积了八辈子的福,因为他会照顾你一辈子,你有难时他帮你,你需要温情时他温暖你,你受人冷落时他支持你,你让人误解时他了解你;他很有地位,你可以他为荣;但他又完全不自恃身份,持平相交。谁有了他这样的朋友,好像就可以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势孤力单,会孤军作战。
可是,在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白高兴而言,却是另一种看法和说法。
白高兴便认为:“这是王小石的缺点。他若没有这个弱点,他现在仍稳坐金风细雨楼这总瓢把子的大位,谁也不能将之动摇分毫,又何苦今日逃亡,流亡天涯!他保住了两个窝囊废,自己却成了流浪汉!”
吴开心完全认可他的看法,所以补充:“所以我们决不能让叶神油知道王小石这个特性:要不然,他准能制住王小石。”
郝阴功却有不同的看法:“这虽然是王小石的缺点,却也正是他最大的优点,你没见到多少江湖汉子都甘心抵命的为王小石卖命吗!”
泰感动也有新的观点:“别以为对付得了王小石的朋友就能对付得了他。梁阿牛是‘太平门’好手,他的轻功和脚法都极不易对付。何小河就别看她是女流之辈,她对江湖上的事物可通透、通熟,是个老江湖,手段阴狠,只怕并不排在咱们后边。方恨少像呆子,但身法、武功均十分飘忽,不易应付;唐宝牛已成了半个白痴,但这人一旦发作起来,力大如牛,敢拼不要命,也不好惹。唐七昧的暗器,已练到凭嗅觉、听觉、触觉出手,惹不得。至于那对师徒:两人都疯疯癫癫的,但长的那个确有两下绝活儿,幼的那个还真机灵狡猾,况且他们跟王小石交情不深,制住了也不见得能要挟王小石。只有……”
四人互相觑了眼,都不约而同的说:“温柔!”
白说:“温柔在这些人里,是最弱的一个。”
郝说:“偏是温柔是王小石最关心的一人。”
吴说:“所以我们正好可以针对温柔下手。”
泰说:“而温柔也确是最易下手的一个。”可是他语音忽然一转。
“但我觉得有更好的对象可以下手。”
三人都问:“谁?”
答案是:“那对师徒。”
“为什么?”
“他们跟王小石等人并无深交,只是一道逃亡,相儒以沫。咱们一旦能打动、收买了这两人,无论下毒还是下药,王小石这一干人如同在衣襟里塞了条毒蛇,咬不入也让他手足无措。”
吴开心不甚同意:“班师之师徒既与王小石这十人没啥交情,王小石可能也一直防着他们,咱们就算策反得了那对古怪师徒,只怕也不见得能见功收效。”
白高兴却认为大有可为:“不管如何,让他们先来个窝里反,让咱们来一招里应外合,不是好事,也有好戏可瞧。”
郝阻功还是觉得这对师徒留着祸害:“我看要收买这两人,只怕打草惊蛇,不如杀了干净……倒是温柔和何小河,一旦事了,得留下来,好好享受享受。”
泰感动脸肌一阵子搐动:“女人祸水,何小河是妓女,温柔曾害得金风细雨楼里好几个人都为她丧了命,更沾惹不得!”
“谁说沾不得!谁说要她们的命?”吴开心这回可大大不开心了,“咱们就不可以失沾了玩了,尝尝咱们的新欢押押寨,岂不舒服得紧!她们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额外奖赏,岂有白白放过的?她难道是你大姐不成?”
泰感动一阵激动,牙龈搐动,就要发作,白高兴劝止:“大家别闹僵了。只要杀了王小石,这两个女子,先留着,玩够了,便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泰感动仍绷着脸,说:
“你们太好色了,总有一天,咱们的交情要会毁在女人的手里!”
郝阴功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们可不。女人可不。我就爱玩女人。我可没你那个怪性味。”
泰感动自喉头里低沉的吼了一声,还待争辩,吴开心忽“殊”了一声,只低声疾道:
“你们看!”
看什么?
——不止看,还有听。
“啪”的一响,有人正吃了一记耳光,在很远的地方。
挨了一巴掌的,竟是王小石。
打他的,竟是个女子。
温柔。
大家有点吃惊,有些儿意外:温柔竟然打人。
她竟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她打的还是王小石。
他们是在一座外表看去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