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徐史侧是愣了愣,他素知风独影之禀性,决非如此容易劝说之人,可抬首目光掠过她手中的信,心下倒有些明了。
“王与将,各司其职,而本王则要弃将为王,如此论调……”风独影微顿,然后淡笑摇头,“虽是新鲜却也有理。”
徐史听得,放下心来,拜倒于地,“臣为青州百姓叩谢风王。”
风独影起寿步下玉阶,伸手扶他,“其实该是本王替青州的百姓谢谢你这位贤相才是。”
“不敢。”徐史不敢真让她相扶,忙自起身。
“自至青州以来,本王肩上便担下了一州重担,幸而有国相在,本王肩上的重担才是卸了一半。”风独影道。这徐史当初于朝中任职侍中之时,亦常见他进谏于皇帝,只当他是严玄那样刚正不阿的直臣,如今至青州一年,倒是见识了这位国相的出色才具,堪当贤相。
闻得如此诚言,徐史心头震动,可面上却力持平静,躬身垂首道:“臣能辅佐风王,乃是臣之幸。”
风独影移步走回王座,“国相便替本王上书奏请陛下,于久罗山南面设置边城。既然此城对着碧涯海,有道是“碧血丹心化忠魂”,它守护的是我大东的边疆,便叫“丹城”吧。”
“是。”徐史垂首应道。
“你去吧。”
“臣告退。”
送往帝都的奏折很快便批下来了,皇帝允风王所请,于是久罗山南面坡地而起修建了一座城池,尔后又迁万户过去,此城便为丹城,及至后世果然起到护边守疆之用。
十三、盈盈一水间1
六月里,天气颇是炎热,香仪这日得了空闲,便跑到章华园纳凉。泱湖中的亭子里如往常般空无一人,她站在湖边的树荫下,目光看着水面上的浮萍出神。
看得许久,忍不住轻叹道:“宫里的日子真是太无聊了,这样的三年可怎么过完啊。”说完了,她扯过池边一朵凌霄花,无聊的扳着花瓣数花蕊,一边喃喃自语着,“唉,清微君走了一个月了,也不知他在浅碧山过得如何。”
“姑娘很关心清微君?”蓦然有人在她身后道。
香仪吓得身子一抖,手下用力,花被扯下落在地上,她猛地转过身去,便见一个年约四旬左右的男子立于跟前,头戴高冠,身着绯色官袍,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朝中大臣。
“奴婢拜见大人。”香仪不识得是朝中哪位,于是只管拜倒。
“免礼。”那男子抬了抬手。
香仪起身,想起刚才的自言自语定然都叫此人听去了,更是心慌神乱,于是屈了屈膝,道:“奴婢先行告退。”
她转身欲离开,不想身后男子却唤住了她,“姑娘且慢。”
香仪没法,只得站住,回转身面对那人,“不知大人唤奴婢何事?”
男子打量着香仪,见她眉目秀丽,却一团天真稚气,脸上更是一脸极欲离开的表情,完全不同于一般宫人的沉静老成,想来入宫不久。当下他微微一笑,温和问道:“我方才听姑娘的话,很是关心清徽君,姑娘原是英寿宫侍候清徽君的宫人吗?”
香仪摇头,道:“奴婢是闻音阁的侍女。”
“哦?”男子目光闪了闪,又道,“原来是闻音阁里的,我还道姑娘是清微君身边的人呢。”
香仪听了这话不由微微抬头,看面前男子神色和善,目光清明,倒是稍稍定了定神,答道:“奴婢是曾在此园里偶然遇见过清徽君,只是每次见他都甚为伤心,因此听说他旧疾复发去了浅碧山休养了,心里稍有些担心。”
“喔。”男子了然,目光依旧看着香仪,“姑娘贵姓?多大年纪?入宫多久了?哪里人氏?”
“回禀大人,奴婢名唤香仪,今年十五,入宫三个月了,青州本地人氏。”香仪见男子神情语气都甚为和煦,便消了心头惧意,一一作答。
“喔。”男子听后又点了点头,然后就看着香仪沉吟不语。
香仪微垂首站立片刻,见男子没有再说话,便道:“大人,奴婢可以告退了吗?”
男子听了这句问话忍不住又笑了。只方才几句话,只看这姑娘脸上的神情,便可知这是个简单得近乎透明的人,任何一个稍谙世故的人绝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的。肯定了心中猜想,于是他道:“香仪姑娘可识字?”
香仪不解,但依旧点头。
男子微笑颔首,“既然姑娘很关心清徽君近况,不如就请姑娘去浅碧山照顾他如何?”
“啊?”香仪呆住,抬头愣愣的看着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子笑容不变,问:“姑娘可愿意去浅碧山照顾清徽君?”
这回香仪听清了,不由瞪大眼睛,“可……我才入宫几月,得三年后才能出宫呢?”惊奇之下,她又忘了自称。
男子的笑容加深了些,眼角显出一道深刻的纹路,“姑娘是作为宫人去浅碧山照顾清徽君,可不算是出宫。”
“真的?”香仪顿时眼情一亮,“那我愿意!”话一说完,她马上又想到了难处,“不行呀,宫里可是有现矩的,怎能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姑娘不用担心。”男子面上的笑容不变,“宫中所有内侍、宫女都由内庭总管调度,我请他给你调令,派你去浅碧山就是。”
“啊?”香仪一双杏眼这会瞪得圆溜溜的,“总管大人也听大人的话?大人您是谁?”
男子却没有答,只问:“姑娘可是真的愿意去?”
香仪赶忙点头,“我当然愿意去!浅碧山那里肯定不像王宫这样呆板烦闷。”
“哈哈哈……”男子闻言大笑。
香仪醒悟,忙低了头,“其实我不是说这里烦闷,我是说浅碧山那里好玩些……不对,我是去侍候清徽君的不是去玩……我是要说王宫里……嗯,王宫里太…太那啥啦,你看风王住在这里,又有这么多的挎着刀剑的侍卫,还有那些见着就要拜的大人们……啊!我也不是说你,我是说……我是说……”吱吱唔唔的,却是越说越乱,头也越垂越低,都快要碰着胸口了,却还是没说出个道理来。
“我明白。”男子显然是不想为难香仪,一脸理解却暗自忍笑的神情,“那就这样定了,回头我去跟内庭总管说这事,只是姑娘能否也应我一宗事?”
“什么事?”香仪忙抬头看向男子,生怕他反悔了。
“姑娘到了浅碧山后,请每月写一封信给风王,就写些清徽君的日常闲事即可。”
男子收敛了笑,面上的神情便带出几分严肃。
香仪又愣了,“为何要写信给风王?而且……我……奴婢是一个侍女,又怎能写信给风王?”
男子看着香仪,目光冷静而端重:“清徽君既是去浅碧山养病,别院的总管自然是每月要向风王禀报清徽君近况的,我跟总管招呼一声,让他每月顺便也将姑娘的信一起送至风王跟前。”
“既然总管大人会禀报清徽君的近况,那为啥还要我写信告诉风王呢?”香仪一听不由疑惑。
男子没有作答,只是重又微笑道:“姑娘写信时,就写姑娘所看所想就是,勿须顾虑其他。”
“喔。”香仪点头,看着男子,心里很奇怪,“大人,您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男子微微一怔,然后移开了目光,越过凌霄花树,越过波光粼粼的池面,遥遥的落在某处。
好一会儿后,香仪才听得他低沉的声音:“风王已让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得到了平常的幸福,作为这许许多多中的一人,我亦希望风王能得到平常的幸福。”
呃?香仪听得似懂非懂的。
“更何况……”男子的话到这却是止了。他目光远远的望着,思绪却回到了帝都的那日,名重天下的帝师深夜到访,将爱徒相托。
君子重诺,无论在公在私,他都希望风王的日子能过得舒心。
香仪等了片刻,那男子没有再答,只是回眸望着香仪一笑,微微挥手,示意她可退下了。
两日后,香仪被派往浅碧山,照顾养病的清徽君。
十三、盈盈一水间2
时光总是静悄悄的流逝。
当青莲谢尽,黄叶飘飞,才发现夏天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微冷的秋天已然到来。
自从久遥离开去往浅碧山后,青州王都的王宫里便显得更加的沉闷安静。
偌大的王宫里,有很多守护的侍卫以及侍候的宫人,但住在王宫里的人却只风王与她的近身侍卫杜康。曾经有朝臣向风王进谏,杜康身为侍卫,怎能宿于王宫,便是宿于王宫亦当往侍卫宿值之所,岂能与王同宿凤影宫。
对于这道谏言,风独影只是冷哼一声:“谁说杜康只是本王的侍卫了。”便不再理会。
对于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群臣颇多猜测:杜康样貌不俗,身强力壮,日夜伴于风王左右,而清徽君却是远在两百里之外,只怕还真不只是侍卫这么简单。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因为你若去质问杜康,他看也不看你一眼便无视而过,更没人敢当面去问风王,而且自风王封国以来,除却这一点外,实在算是一位英明贤达的王者。
论治国之才,风独影自然是不及丰极、宁静远的,虽然当年玉言天对他们八人一视同仁,既教文武之道,亦教治国平天下之策,她却是以武将成名,一统天下后亦一直任武职,不曾掌过政事,所以如何治理国家她甚是生疏,但她有一个优点,便是能聆听群臣的声音。每有需要决策之事,她都会召集群臣商议,听取他们的意见,而她生于民间,长于草莽,深知底层百姓之疾苦,是以做下决断之时多从百姓的角度考虑,其策自然是行之有效。
而说到驾驭群臣,她清楚自己的性格,也知朝臣不比将士非严令重赏即可,所以国相徐史的存在便是不可缺少的。选拔官吏、决断朝政、调节群臣、封荫臣族等等她皆倚重于徐史。
在暴怒的东始修面前徐史也敢谏言,所以其刚正的禀性满朝皆知,而这一年多来,于朝政上敏锐的目光、果敢的决断令群臣信服,其为人开明通达气度泱泱亦令群臣敬服。因此,有他辅佐,风独影无论是治理青州还是统御群臣,都是得心应手事半功倍。至于王者的威信,“白凤凰”的威名普天皆知,无论臣民,皆是崇仰有加。
是以,自风独影到青州以来,主明臣贤,又多利民之举,深受百姓爱戴。
在日复一日的朝政里,风独影每月的十五日都会收到浅碧山送来的禀报。
十月中旬的时候,浅碧山的禀报里夹带了一封信,风独影打开一看,便见纸上笔迹稚嫩,似乎是才习字不久的人写的,一笔一划甚为笨拙,正奇怪时,看到信上的抬头,却是写给自己的。
风王敬启:
奴婢名唤香仪,原是闻音阁的侍女,后来一位大人让我来浅碧山照顾清徽君,所以奴婢现在是浅碧山别院照顾清徽君起居的侍女。
奴婢虽然小时有跟着爷爷读过几天书,但也就是看着书能认得几个字,都没怎么动过笔,这写信更是头一遭,因此奴婢的字不好看。啊,对了,风王看过清徽君写的字吗?奴婢前些天有看到,他的字可好看了,以后奴婢会向清徽君学的,下回写信的时候一定会写好看一点的。
其实来之前,那位大人要求奴婢每月写一封信上呈风王,可奴婢来这都好几个月了,却一直没有写。这绝不是奴婢偷懒,说话不算数,而是因为奴婢到了浅碧山后,看到清徽君每日依旧是醉酒沉睡,和在王宫一样很是不开心,而且还常做恶梦,每次梦中醒来都悲伤落泪,奴婢看着都很揪心,风王看到了肯定更加忧心。奴婢小时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叫“君忧臣死”,奴婢猜那意思就是说“君王忧伤了,臣子就得死”,奴婢可不愿意让那些大臣们都寻死呀,而且让香仪来浅碧山照顾清徽君的大人是个好人,奴婢更不能让他死,所以奴婢就没有写信。
这月的初五,一大早的,清徽君连早胳都没用便又喝酒了,空着肚子喝酒伤身,更何况清徽君有病在身,更不宜喝酒,可是别院里上至总管下至奴婢,都劝说无效。这天早上,眼见着清徽君一口气便喝下了半坛酒,奴婢与总管正着急时,忽然别院外传来一阵歌声,清徽君抱在怀里的酒坛便“砰!”的掉碎了在地上,然后他就愣愣的站着,凝神听那歌声,紧接着他猛地便往外跑去,奴婢和总管赶忙领人追了出去。
清徽君一路循着歌声往山中走去,似乎是想找到那唱歌的人,奴婢与总管虽然奇怪,但也只能跟着。后来走了半刻钟的样子,终于是找着了唱歌的人,是一群捡柴的孩子,都是八、九岁的样子,一边捡柴一边唱歌,声音清脆,歌声童稚动听。
清徽君站在树下,听着那些孩子们童稚的歌声,听着听着,竟然就哭了。奴婢常见喝醉了后的清徽君很悲伤的哭,可这一回的哭却有些不同,哪里不同奴婢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清徽君看着那些孩子的目光似乎很开心又似乎很悲伤。
那些孩子后来看到我们,便停止了唱歌。清徽君走过去,问他们这歌是谁教的。孩子们回答说,是山中穿着白衣服会飞的神仙教的。
清徽君听了后,先是疑惑,而后又似乎是明白了。他后来对孩子们说,我帮你们捡柴,你们就唱这歌给我听,以作回报如何?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