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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斋宫里鸣太和钟。
在恢宏悠扬的钟声里,身着祭服的东始修跨步而来,步履之间自有一种仰吞天地的气势,在他身后,一人麻衣如雪,眉目清远,萧萧肃肃,卓然若仙。
阶下百官见之,有知晓那人身份的蓦然惊心,有不知情的疑惑此人是谁。
圜丘上天灯高悬,照得坛内通明,却又燔香缭绕,显得缥缈朦胧。
东始修步上圜丘,乐手们奏起“始平之章”,然后在悠扬的乐声里,祭天大典开始。
祭天共有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九道仪式。
乐声里,皇帝祭天地拜神明,阶下百官亦跟随跪拜行礼,一样一样随着太常卿的唱诵步步做来,如此两个时辰后才算是完成了仪式。
眼见着燔柴已毕,可东始修却没有洗手上香之意,而是转身面向阶下百官,朗声道:“今日祭天,朕有一事要昭告天地。”
阶下百官闻言无不疑惑,怔愣间,便见阶下那麻衣如雪的人步上圜丘,左右两手,各捧一道诏书。
皇逖兄妹几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东始修自玉言天手中取过一道诏书,双手平举,然后转身跪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墨。予东始修,本为布衣,寒微之时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义结金兰,誓同福祸共生死。自此十余年征战天下,一路浴血同行,得今日大东基业。今予为天子,当诺昔日誓言:封皇逖为皇王,封地冀州;封宁静远为宁王,封地闽州;封丰极为丰王,封地雍州;封白意马为白王,封地北州;封华荆台为华王,封地幽州;封风独影为风王,封地青州;封南片月为南王,封地商州。尔后七王佐朕,治理天下,愿上苍庇佑,大东昌盛,太平安康!”
东始修语毕,阶下静无人声,群臣个个呆若木鸡,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亦是震惊失语。
可东始修起身,将手中诏书往燎坛上一放,顿时火舌一勾,片刻便化成灰烬。然后他转身,再自玉言天手中取过另一道诏书,左手高举,道:“此封王诏书存于凌霄殿内,凡东氏子孙不可违逆,天地神明共鉴!”
他言罢再将诏书转回玉言天手中,玉言天双手接过诏书,然后庄严的步下圜丘,交给等候一旁的内廷总管申历。
群臣们慢慢回神,望向圜丘上矗立如山的皇帝,思及前几日梁、凤等臣子的下场,一时竟是鸦雀无声。有几名耿直的御史想行劝谏,却见严玄向他们微微摇头。
严玄目光望向圜丘之上侍立帝旁的那个麻衣如雪的人,“那是帝师玉言天,我等所虑他岂有不明的,可他在此却依有今日之诏,可见陛下已心若磐石,你我便是死谏亦不可撼也。”
连铁骨铮铮的严玄都如此,群臣还能说什么,圜丘之前静肃如渊。
而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却是心情复杂异常。封王授国,何等尊荣之事,可他们此刻杳无喜色,仰首望着圜丘之上的东始修,心底里升起忧伤与苦涩。
至此,已无挽回。
他们八人终要四散分离!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载:元鼎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帝于祭天大典封七王七国,自此天下划分九州。冀州皇王,闽州宁王,雍州丰王,北州白王,幽州华王,青州风王,商州南王。帝御祈、云二州。
在东始修封王之初,七王七州分以七个方位环立于祈、云二州,七州面积相加也还要稍逊于祈、云两州的面积,只是在后世变迁里,七国的方位、面积也有了变化。
而祈、云两州日后又合称为祈云王城。
祭天大典结束后,东始修起驾回宫。
八荒塔前,凌霄殿里,玉言天亲自将封王诏书封存于大殿,自此凌霄殿成为皇宫禁地。
当殿中所有侍从退下,玉言天回首望着殿中矗立的东始修,“你今日封王分国,日后恐遗祸后世。”
“玉师,天下臣民拜朕时总呼“万岁”,可朕知道一百岁也活不到,世上没有什么千秋万世,同样也没有永远的一家天下,更没有哪一个王朝能万世不崩,自然也没有万世的太平。”东始修望着存着诏书的白玉盒,神情间有着一种超然的平静,“若几十年、几百年后,东氏有不肖子孙荼毒天下,又或子孙无能驾驭七王,那他们也不配坐在玉座之上。那时,我宁愿是我们八人中的后代来改朝换代,至少我们辛苦打下的天下依旧是在我们的子孙手中。”
玉言天静静看着他,半晌后他道:“这几年闲暇,为师写了两本书《玉言仁世》、《玉言兵书》,誊写了八套,便赠你们一人一套。”他缓步踱至殿前,“为师把师旷也带来了,就让他与你的皇子们一起读书吧。”
东始修一震,然后蓦然醒悟,诚挚的躬身行礼,“多谢玉师。”
他让自己的儿子辅佐帝室,他以自己的著说教化七王之后,为的不过是让这大东王朝能延续长久太平。
玉言天拉开殿门,殿外的冬阳与寒风同时涌入,明光里伴着冷峻。他轻轻叹息一声,“今日种因,他日结果。”
语毕即跨步离去,身后东始修依旧矗立殿中,静静的,许久后,他的轻语在殿中悠悠回响:“是善因还是恶果,千秋之后自有定论。然纵天下人垢之朕亦如是。”
十、德音莫违9
玉言天离开了凌霄殿后,便出了皇宫。穿街过巷,一路来到风府,府前正遇上提着几副药回来的杜康。
风府的书房里,风独影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一巷书,可目光却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树,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就仿佛是雪花于半空飞舞。
发呆了好一会儿,风独影收回目光落在书上,却看不进一字,无奈放下。
起身之际,一片梅瓣自窗外飞入,飘飘荡荡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放在桌上洁白的玉帛纸上,提过笔,蘸上墨,便在纸上写下: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艳。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
一首词还未写完,窗外便响起杜康的声音:“将军,玉先生来了。”
她笔下一顿,手一抖,一滴墨便坠落纸上。搁下笔,移步门前拉开门,便见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后的院子里,玉言天负手立于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洁若雪。
“玉师。”风独影跨出书房。
玉言天仰头看着一树梅花,道:“凤凰儿,陪为师在这树下赏梅饮酒如何?”
风独影颔首,然后转头示意杜康去准备。
不一会儿,杜康便领着几名仆人搬来了桌椅、屏风,椅上都铺着厚厚的垫子,屏风围在树下挡着风口,然后又一名婢女端来了温好的酒。
师徒两人在梅下相对而坐。
“你们都下去吧。”风独影吩咐。
“是。”杜康领着仆人们退下。
风独影取过酒壶斟满了两杯酒,然后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师请。”
玉言天抬手接过风独影递过的酒,先闻了闻,道:“梨花酿。”
“嗯。”风独影端起另一杯。
“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饮一口后赞道。
风独影也饮了一口,才道:“这是今年春萧艾姐酿了送过来的。”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没有想到今日还能喝上她酿的酒。”
“有很多事,都是当年想不到的。”风独影静静的道,微垂的眉眼间笼着淡淡的疲倦。
玉言天闻言移眸看她。
“当年我们乞讨流浪时,又怎想到有朝一日会坐拥江山。”风独影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着头顶如雪的梅花,手轻轻一晃,杯中顿生花涟雪漪,一圈圈,一层层,仿佛无穷无尽。“玉师,天支山下相逢之时,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玉言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风独影。
这时,一只青鸟忽然喳喳飞来,绕着梅树飞翔,在花枝间清脆鸣叫,瞬间啼破庭院里的清寂,令人刹那间以为是到了春天。
玉言天抬头,看着满村雪梅里那轻盈翘飞的一抹青翠,唇边露出一抹淡如浮云的微笑,看那青鸟飞落在风独影的肩头亦没有惊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鸟歪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展翅飞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嗜喳啼鸣之余还轻轻扇动羽翅,那姿态显得极是愉悦。
风独影见之讶然,这是第一次见到青鸟亲近别人。
“好有灵性的小东西。”玉言天看着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鸟,轻轻赞一声,然后抬手,“去吧。”青鸟乖乖飞起,在半空中绕飞一圈后落在梅树上。
“凤凰儿。”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鸟移向风独影,目光清澄如镜,“当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可久罗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风独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头惊愕又茫然。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的神色,显得极为平静,“你们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这天下最了解你们的自然是为师。”
风独影怔怔看着玉言天,张口,却又闭上。
“这些年我虽居于山野,可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静静道,“当年离开之时你们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负,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却也并不意外。”
风独影心头又是巨跳,呆呆看着玉言天,“玉师早已料到了?”
“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人所争夺的无外乎名利权势。”玉言天转头,目光空濛而悠远的穿过屏风落向远方,“有你们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无出头之日,为着自身的权与利,你们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钉肉中刺。若皇帝疏远冷待你们,群臣或不会逼得如此紧,可皇帝绝不肯这样做,若他真这么做了,你们八人情谊定然生变,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能两全其美,所以当年离开之际你们相询时为师缄口不提。”
“因为说了也没用是吗?”风独影凤目微凝,漾一丝苦笑,“玉师让我们自己选,让我们自己走,然后今日的局面也是我们一手造就。”
玉言天报以叹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风独影轻轻念着,“可我们到底没能守住。人发誓许诺本是想永远不变,可往往这些不想变的到最后都变了,倒好似这誓言承诺就是要让人用来背弃一样。”
玉言天静静饮一口酒,放下杯时,忽然问:“当年与梁家联姻时,你可知为师为何选择你大哥?”
风独影微微迟疑,道:“因为……他是大哥。”
玉言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固然因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这个人。”
风独影一呆,然后隐约有些明了。
“你们八个自然都是忧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温和的浅笑,显然是心里为有这样的弟子而欢喜,“只是也各有缺点。皇逖端方稳重,却太过严肃较真;静远头脑聪明,却生性多疑;丰极才略罕世,却过于苛刻求全;意马温厚老成,却过于谨慎多虑;荆台灵活圆滑,却太过吝啬爱财;小八可爱得像个娃娃,却也是如娃娃善变难测……至于你,凤凰儿你禀性坚毅不输男儿,可惜太过骄傲倔强。”
风独影默默听着。
“他们六个中任何一个当了皇帝,都不会有今日,都不会如你大哥这样裂土分权以保全弟妹,保全情义。”玉言天面上依旧有着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带清冽,“不是说他们六个无情,而是到了这个局面时,他们会更重江山。”
风独影心底一沉,虽明明知道只是一个假设,可心头却复杂异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点,他狂放不羁,霸道任性,其实他若同重渊一样去做个侠客会更快活。可是我选他当皇帝,因为他最是重情重义,也是你们中最不重权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着风独影,神容平淡里带着一种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当皇帝,你们余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结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静远、丰极他们卓绝的才能,才不会介意他们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风独影听着,心口发紧,却又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堵在喉间,隐隐作痛。
“凤凰儿,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为师,可普天之下他最亲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吗?”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样静静的望着风独影。
风独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饮尽,然后握着小小的瓷杯,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凤凰儿,只要你带回的不是久罗遗人,今日之结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说到一半却忽然止声,看着低头把玩着酒杯的爱徒,摇头轻叹一声,没再说了。
“玉师。”过得片刻,风独影轻声开口,“你说的没错,这天下待我最亲最好的是大哥,我岂有不知的。”
玉言天听着只是默默饮了一口酒。
“久罗山上,我救下久遥……”风独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伤,可她显然不惯露此神色,于是转过头,避开恩师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