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返来?”冷不妨身后传来易三的问话。
风独影怔然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侧首看一眼易三,然后依旧掉转目光落向大海。
“我有些事还未想透。”
身后沉凝了片刻,然后才响起易三平静的声音:“是你四哥?”
闻言的瞬间风独影转头望向易三,目光明利,仿如冰剑,可易三就那样静静站着,面容平淡,似乎他只是问了一个寻常的问题。
对视片刻,风独影垂眸转头。
易三搬过一旁的凳子也坐在廊下,两人中间隔着那三尺宽的木阶,一左一右的倚着廊柱,倒真似是看门的。
坐了片刻,易三从袖中取出竹笛,随即便吹奏了一交曲子,那曲子柔媚多情却又带着淡淡的忧愁,十分的动听。
风独影亦不理他,只是坐着,目光怔怔望着前方。
不一会儿,一曲吹完,易三却又顺着那笛曲的调子轻声唱了起来:“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倒似是含着十分的情意,“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那一支歌,他喝到最后,却是反反复复哼着一句“不如叔也”,当他喝到第八遍之时,风独影猛然抬头,恼恨的瞪着他,“闭嘴!”
易三却不恼,道:“是嫌这句不好听?那我换成“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如何?”
风独影已握起的拳头听到这一句时,猛然顿住,然后呆呆看着易三。
他念着的这一句,当日在北海玹城时她也曾听大哥念道,那时满心慌乱,而此刻忽从易三口中听到,却是满怀酸涩。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当日这话,又是为谁而念?一时间,她呆坐如泥塑。
易三见此,倒是收敛了笑声,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听到这声叹息,风独影回过神,转过头移开目光,静默了许久后,才问:“你为何知道?”
这话却让易三沉默了,看着风独影漠然的面孔,心头莫名的生了些恼意,于是道:“我怎么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了。”
风独影侧目望他一眼,然后又移开了目光。
“你有什么想不透的?”易三忍不住又问道。
风独影沉默了会儿,没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你的那个青梅竹马的?”
这话倒问住了易三,他想了片刻,才道:“不知道,反正跟她几乎是记事以来便在一起,在我还不知道媳妇儿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媳妇,等明白了意思后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毕竟她可是我们那里最聪明美丽的女孩儿。”
风独影睨他一眼,颇有些鄙夷的样子。
易三摊手,“这怎能怪我分不清,要换作你肯定也一样,你如今不也有想不透的么。”
风独影静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我分得很清。”
她眼眸望着前方,目光空蒙,仿佛眸中有着万千过往。
“我们虽是一起长大,可是十二、三岁时我便知道四哥与其他哥哥是不一样的。我看到他,就会格外的开心;他看我一眼,我就会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一下;玉师教我们的功课,他总是第一个学会,总是做得最好,于是我也就拼命的学,只为他念诗时我能续下一句,只为他吹笛时我能知曲中意,只为他出剑时我可与之折招,只为他知《六韬》、《三略》我便要知行军布阵……他学了什么我便要学会什么,这样便可与他并肩而行,这样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才能永远的与他在一起。”
七、云谁之思4
她说这些话时眸色柔亮,唇边浮着浅浅的一抹笑,眉宇间褪去了凌厉气势,仿佛是蒙着薄薄轻纱的明珠,周身透着淡淡华韵,婉然清丽。
易三看着这样的她,心头又是喜欢又是黯然,于是调开目光,问道:“那时……你四哥可知你欢喜他?”
风独影轻轻一笑,似是讥诮似是无奈,“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不但他知道,几个兄弟其实都知道,那时候都是乐见其成,四哥……四哥他也……”说到这她却是闭目止声,面上浮起苦涩。
易三虽未看她,可也听出她声音中的涩意,思及他们今时今日的兄妹名份重臣之位,亦忍不住婉叹,于是问道:“当初是因何不成?”
“女儿家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可以成亲了,也是在那时候,我们打下了三座城池,虽地盘很小,但只要将闽州拿下,那我们势力大增,便也算是一方霸主,可与其他诸雄并争天下了。”风独影睁眸,目光又是冷清明利。
听到这,易三感慨了一句,“闽州啊,地阔山高,我以前去过,那里地形极是复杂险峻。”
风独影点头,“闽州背依闽山,有着天然屏仗,当年韦氏盘踞闽州十多年,也基本封锁了闽州十多年。韦氏封锁了闽州后在闽州城外建有一座小城,称之为外城,允许天下商贩往来贸易,以供闽州所需。外城之人不能进入闽州,而闽州人除了韦氏派遣的与外城交易的官员外皆不能出城。可以说是闽州人不知天下,而天下人亦不知闽州,又凭借地利,闽州可谓铜墙铁壁,十几年里不乏想要攻占闽州的人,无不是铩羽而归。”
易三于是问道:“那你们又是怎么打下闽州的?”
风独影没有立即就答,而是默望着远处沙滩,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韦氏之主为韦腾,他的王妃有一个小妹妹,姐妹相差二十余岁,是以自小带在王妃身边养着,名为妹妹,但夫妻俩视若己出,极是疼爱。这位小姐精通乐器,尤擅箜篌,为此韦腾专门在王宫里建一座“曲觞园”,园中聚集了许多擅长各种乐器的奇才,小姐便常去园中聆听乐曲,又或与那些人编曲合奏。”
易三想他们明明是在说她与她四哥的事,却特意提到这位小姐,只怕是……他移目看向风独影。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要打下闽州必要知闽州,而在当时,要入闽州城实在太难了,因此当四哥提出他去闽州时,几个哥哥都是赞同的。”风独影微微一顿,似乎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四哥便扮作一个游学书生去了闽州,走之前……他和我说,闽州那里盛生一种玉石,盈碧如水,等他回来定给我带块好玉作信物。”
易三心头一动。想他即承诺“信物”,那便是有求婚之意罢。凝眸看着风独影,见她神色木然,一时胸中竟也有些涩意。
“只是两个月后他回来,告诉我不能送我信物了。”说到这,风独影面上忽然浮起淡笑,只是一双凤目里波光盈盈流动,仿佛承载着三生的哀伤。
“为何?”易三竭力抑制自己伸出手去。
“因为四哥他负了一位姑娘,不只是负了她的满腔深情,更而且害了她的性命。”
风独影垂眸,掩了满怀的思绪,声音轻淡,却难抑苦涩。
“是闽州的那位小姐?”易三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按在风独影肩膀上。
风独影颔首,闭目,那长长的眼睫覆下,仿佛浸了水般浓黑稠密。易三心头顿如针刺了一下,一时呆呆看着她,竟是理不清心头的乱绪亦抹不去心头的刺痛,只是看着那一弯眼睫若墨蝶静静栖息,却一脉忧伤萦萦。
“四哥的笛曲……那是动人心弦之音。”风独影的声音里有着深深叹息,“所以他只在闽州外城吹奏一曲,便惊动了整个外城,隔日便有韦氏官员请他入城为小姐吹奏笛曲。”她唇角轻轻弯起,模模糊糊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我四哥那等人物……
三哥曾对四哥说“老四你若哪天有啥事实在没法解决时,就冲人笑笑,则无往不胜矣”。四哥虽不至古人所说的“一笑倾国”,可当他为你吹笛一曲,当他对着你轻轻一笑时,这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不倾心的。”
一声长叹终是轻轻溢出,那栖息的墨蝶再次展翅,那流光灿耀仿若星辰的眼眸再开睁开,“只是当年,四哥与那位小姐间发生过什么,他最后又是如何离开的闽州,他不曾说过,我们也就不得而知。回来后的四哥夜里连发噩梦,白日里木然沉默,那模样几乎与当年初遇他时一样,无论我们问他什么,他都不说。然后某一日,他告诉我,他是个罪人,再也无法送我信物了。”
那一番话说完,易三却仿若未闻,只是怔怔看着她,看那眼眸睁开,看那眼睫翩飞,他恍恍惚惚靠近,慢慢伸手,然后指尖终于碰触那长长密密的墨蝶似的眼睫,柔若轻羽,那刻他有如梦呓般道:“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有这样脆弱如蝶翼的眼睫?”那声音似叹似憾,以至风独影呆愕当场,半晌都未有反应,待回神时,易三早已放开了手,目光遥望前方,面上神色端凝,眉峰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千古难题。
风独影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廊下气氛沉晦暧昧。
许久后,易三道:“你有什么想不透的?到今时今日,你们兄妹名份天下皆知,更何况皆是国之重臣,不可能抛了责任去私奔,那还有什么想头。”他的声音清如透明的薄冰。
风独影默然,想起玹城那夜帐顶上东始修与她说的话,那时候攻城在即,她听过即压在心底,可如今思来,那话中透出的意思她岂会不明白。半晌,她轻轻一叹,似无奈似欣慰,“我有一位愿为我做任何事的大哥,即算要冒天下大不违,即算是他不乐意的,只要是能使我开怀,他都会去做。”
易三掉回目光,“你说的大哥是?”
“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风独影微微眯起双眸,仿佛在了望她远方的兄长。
“那……”易三本想说既然有皇帝做主,那想来无甚为难了,可看风独影面容,却没有一丝喜色,眉峰轻笼,眸光渺远,似面前有着千重山万重水,如此之重又如此之遥,一时止了声。想他们如今即算可奉旨成婚,亦将受天下人诽议,更何况……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天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蓦地风独影幽幽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慢步往海边走去,阳光洒落一身,目光从后望去,只觉炽烈刺目。
易三坐在廊下,看着她越走越远。“天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可就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生在世,总关悲欢离合。她与她的四哥,若在当年名微之时成了亲,则不会有今日的进退维谷。更何况这么些年过去,历过多少人与事,彼此早已不是当年那痴狂情赤的少年。
“或许你自己也理不清。”他喃喃轻语,一时亦惆怅茫然。
那份情,动心太早,刻得太深,怎么也丢不下,怎么也舍不得忘。
只是而今,当期盼多年的就要呈于眼前时,她却茫然了,踌躇了。
七、云谁之思5
八月二十二日,帝都景辰殿。
已是薄暮时分,大殿里光线转暗,殿内侍候侍从们轻手轻脚的点上灯火。猛地,殿门“砰!”的被推开,一人风一般冲了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殿内的侍从们惊了惊,莫名的看着冲进来的人,那是太宰丰极的侍卫石衍。
“何事这么慌张?”丰极自奏折中抬首。
“大人,风将军找到了!沛城府尹飞书,风将军在沛城!”石衍激动的叫道,冲到书案前呈上一个红漆木筒。
闻言丰极一呆,迅速接过木筒取出书信,一目扫过,面上顿现狂喜之色。然后殿中的侍从便惊讶的看到一贯从容的丰太宰猛然起身,大步往殿外跑去,只不过跑出殿门才步下两级台阶,丰极又蓦地站住。
“大人?”跟在身后的石衍疑惑。
丰极静静站着,然后转过身,神色已是从容静雅,“想起还有奏折没有批完。”他缓缓抬步,一步一步走回大殿,“修书呈报陛下,飞书告知杜康,再派人去各府知会五位兄弟。”
“是。”石衍应承。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定定站在殿门前,仿佛一步有千斤重,跨过的步伐那么的艰难,可他终究是跨过了,重新在案前坐下,“你们都退下。”
“是。”殿中侍从退出大殿,轻轻关上殿门。
殿中静静的,丰极取过一本折子翻开,目光定定看住,可半晌过去,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然后他猛地起身抓起折子狠狠掷了出去,折子砸在一只琉璃蟠龙瓶上,瓶子被带翻落在地上,“砰!”的发出一声脆响,瓶子在地上绽开了花。
殿外众侍从闻得声响忙欲推门而进,却被石衍阻止了。“想是不小心落了东西,不妨事的。”
大殿里,丰极定定立在书案之后如一座雕像,可一双手却微微地颤栗着。
殿外,石衍抬步离去。
许久后,丰极抬手掩面,颓然落座。
人人都赞他行事谨慎,人人都赞他做事稳当,可这刻他恨着自己的理智谨慎!可是……即算如此,他却依旧不能冲出帝都飞去沛城,去找那时刻挂在心头的人,去亲自确定她的安好。他能做的……手滑落,目光茫然落下,只看得一地碎瓶,唇边溢出苦笑,悲凉似水。
这一生,他大概都要如此,永远都被理智紧紧的锁住,他一生或许都不会再行差踏错,可是 —— 悔恨与痛苦 —— 并非只是做错了事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