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衣左手轻轻地在长棍上一托,右手将程澄城往一旁带开。
剥皮凶邪见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恨得牙根直发痒,沉声道:“你也是来报仇的?”
“不是。我是来打擂台的。”陆青衣侧身半挡在程澄城之前。
剥皮凶邪皱眉道:“擂台?”
陆青衣瞄了眼已经跑到擂台下,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中的少女和她父亲一眼,“比武招亲啊。”
这种借口真是……
剥皮凶邪眼睛在他和程澄城脸上一转,冷笑道:“哼,既然有帮手,就一起上吧。”
程澄城一把扯过陆青衣的手往后拖,“我的仇我自己报。”
陆青衣缓缓道:“你知道我尚未娶妻吧。”
“那又如何?”程澄城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剥皮凶邪剥皮拆骨,哪里还有心思研究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好歹等我打败他,名正言顺地赢了这次比武招亲你再报仇。”陆青衣慢慢将他重新拖回原位,“不然你打死了他,少女就是寡妇。”
程澄城两眼死死地盯着剥皮凶邪,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口中的少女早就逃之夭夭,恨声道:“那又如何?”
“泰山会去找青城的晦气。”陆青衣轻描淡写道。
程澄城转头瞪着他,似乎不相信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很快的。”陆青衣轻轻推开他,站在剥皮凶邪面前。
剥皮凶邪二话不说,举起木棍劈头就来。
论武功,陆青衣还比剥皮凶邪稍逊一筹。但是刚才剥皮凶邪和程澄城交手的时候,他已经将剥皮凶邪的武功路数摸了个三四分,并迅速想出几个对应法门,仗着这点,两人一时竟然打成了平手。
剥皮凶邪知道自己一时三刻奈何不了他,又怕程澄城在一旁出手,故意道:“看你武功应该是江湖中成名人物!”
“泰山,陆青衣。”陆青衣掌风极柔,握在木棍上仿佛轻抚,但是剥皮凶邪却能感受到从木棍传来的力量。
“原来是泰山掌门。”剥皮凶邪稍稍放下心来。
既然是江湖大派的掌门,想来不屑做以多欺少之事。
陆青衣突然一个旋身,从剥皮凶邪的胁下绕到身后。
剥皮凶邪大惊转身。
“救命!”陆青衣边用双手袭向他的琵琶骨,边嚷道。
剥皮凶邪纳闷。此刻占上风的明明是他,有什么好喊救命的?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一把明晃晃的剑从他背后刺入,当胸穿出。
他低头看着顺着剑身躺下的鲜血,突然笑了。
原来,他血的颜色和那些被他剥皮的人并没有区别。
……其实,他不剥人皮已经很久了。如果今天他没有来集市,没有看到比武招亲的少女,没有重新燃起想剥皮的欲望……就好了。
或许,这就是报应。
剑缓缓从他的身体里滑出。
他抬起头,徐徐地、仰面瘫倒。
程澄城望着带血的剑锋,身体微微战抖。
他报仇了?终于报仇了?
多少年了,他以为这个仇恨将会永远埋葬在他的心底里,成为终身的遗憾,但是,他居然报仇了。
陆青衣用脚尖踢了踢尸体,冲程澄城一笑道:“没想到当今世上居然还有人能使出完美的剑光倾城。”
程澄城缓缓地抹了把脸,将剑插在地上,蹲下来。
“虽然我对你痛哭流涕,感怀遭遇没什么意见,但是……他们有。”陆青衣一指正匆匆赶来的官差。
程澄城仍是蹲在地上,握着剑的手轻轻地颤动着,道:“我走不动,你先走吧。”
“……”陆青衣看着他的脸,似乎想找出他假装的痕迹。
但是,显然没找到。
他无语地半蹲在他面前。
程澄城没动。
陆青衣没好气道:“难道你想要我抱你?”
程澄城这才慢慢趴到他的身上。
那些官差好不容易跑到地头,就看到一抹青影从他们头上掠过,转眼不见。
……
官差好整以暇道:“凶手逃逸。乃是一名穿青衣的……男子。一会儿找个画师随便画张画像贴到各县镇通缉。”
陆青衣一气跑出一里多路才停下。
程澄城此时已经恢复平静,从他身上滑下,抱拳道:“多谢陆掌门。我之前还以为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了。”
陆青衣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不出你身负血海深仇。”
程澄城的谈吐、举止无一不比名门公子,仿佛天之骄子,不想竟然有这样一段身世。
“父母俱亡后,我被师父收养。师父待我如亲子,也曾数次下山寻访剥皮凶邪,可惜那时他已经隐姓埋名退出江湖。待我成年后,四处打听,也是不果。若非这次……”他哽咽住,少顷方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或许这就是天意。父母在天之灵保佑我手刃仇人。”
陆青衣道:“也保佑你能放下这段过去。”
程澄城转头冲他微笑道:“再次多谢陆掌门出手相助。我知道,其实当时你并无危险,不过是希望能让我亲手报仇罢了。”
“看在你夜夜助我安然入眠的份上,就算你再多几个仇人,我也帮你。”陆青衣大方道。
程澄城一怔道:“夜夜助你安然入眠?”
陆青衣瞄了他一眼,“你不是很喜欢打听我的秘密么?我告诉你一个。”
“我几时打听陆掌门的秘密了?”程澄城本想义正词严的拒绝,但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低声道:“陆掌门请说。”
“其实,”陆青衣叹气道,“我睡得时间虽然很久,但是睡着的时间却很少。”
“怎么会?”当初在会上他不就睡得很香?而且这几晚也都比他早入梦乡,半夜一次都没醒过。
陆青衣道:“在你身边的确不会。”这是他在狂风寨那一夜发现的,后来屡试不爽。从这点来说,他由衷感激铁峰的笨点子。
“所以陆掌门之所以夜夜与我同床共枕是因为……失眠?”程澄城艰难地问道。
陆青衣斜眼看着他道:“不然你以为?”
……
他以为是……
程澄城望着他清澈的双眸,强压下脑海里乱糟糟地思绪和心头涌起的莫名失落,干笑道:“我自然,也是如此以为的。”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程澄城对于陆青衣每晚来自己房间挤床睡也没那么排斥了,最后干脆直接订一个房间住。但是也不知道有意无意,他赶路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好似有什么在追赶。
陆青衣对此倒没说什么,他要赶路就跟着赶路,他要休息就跟着休息,反正每天晚上睡在一起就好。
如此赶了近一个月,便到了青城山脚。
青城倾城(七)
山脚下有凉棚,陆青衣屁股一沾凳子就不走了。
程澄城等了半天,还不见他有起身的迹象,终于忍不住道:“陆掌门准备何时启程?”
“启程?”陆青衣慢悠悠地喝着茶水,“去哪里?”
程澄城被他问懵了,“自然是上青城。”
“这里不就是青城?”
程澄城总算琢磨出他的意思了,“陆掌门不打算去青城做客?”
陆青衣撇了撇嘴角道:“你觉得我是那种,别人吃了我多少,我就一定要吃回来的人吗?”
……
程澄城很后悔在青城的时候没有交伙食费。“那陆掌门准备去何处落脚?”
陆青衣道:“泰山。”
“陆掌门要回去?”程澄城分不清楚此刻萦绕在心头的空虚为何。
陆青衣道:“至少等我喝完这碗茶。”
程澄城默默地望着他,然后轻声道:“我送陆掌门一程。”
碗再大,茶也有喝光的时候。
更何况碗不大,陆青衣喝得却很快。
程澄城看着碗里的水越来越少,心境却与适才截然相反。
直到陆青衣放下碗站起身,道:“告辞。”他才蓦然回神,“我送你。”
“送我回泰山么?”
程澄城一怔。
陆青衣已然远去。
程澄城回到青城,谢一定正坐在银杏树下乘凉。
稀疏的树叶其实遮挡不住什么阳光,但他还是每日都要抽出几个时辰坐在这里。
银杏树干上有很多刻痕,如两人互相追赶的身高,一道道地往上延伸。
谢一定有时候会摸一摸这些刻痕,但不会摸太久。他怕摸平了。
程澄城远远地看了会儿,才过去向他报告泰山一行的见闻。其中自然而然地隐去陆青衣夜夜与他共枕。
谢一定无声地听着,然后点了点头道:“你的师妹这几日都很惦记着你。去看看她。”
程澄城应了,走出老远之后,又忍不住回头。
尽管坐着,也能看出他的背伛偻得越发厉害。
自从三师叔死后,他就一天如一年地老下去。
青城住过一段日子后,程澄城便觉得泰山变得模糊起来。唯一刻骨铭心的便是手刃仇人和那招完美的剑光倾城。可惜事后无论他怎么练,都无法再使出一模一样的招式。
看着手中的剑,他不禁气馁。
难道真的只有危急关头,才能发挥出人最大的潜力?
“师兄。”小师弟跑过来,看他的目光有些奇异,“师父有事找你。”
程澄城收起剑,慢慢地朝谢一定住的院落走去。
师父找他什么事呢?是因为青城最近的账务?还是厨房最近的伙食?亦或是督促师弟们练功之事?
这些都是近日里他听到最多的,但是有点吃不准师父的心思。
他进屋的时候,谢一定正半躺在卧榻上。
常在银杏树下乘凉的结果就是着凉。
“师父。”程澄城恭恭敬敬地行礼。
“嗯。”谢一定轻轻地咳嗽着,半晌才道:“你过来些,我有话要多你说。”
“是账务之事?”程澄城上前两步,“弟子只是一时疏忽,已经重新核对改正了。”
谢一定定定地看着他,“并非此事。”
“那定然是厨房最近的伙食。”程澄城道,“弟子只是怕鱼太腥,误了他们的胃口。既然师弟们喜欢吃,我已经吩咐人去买了。”
谢一定摇摇头道:“也非此事。”
“莫非是练功之事?”程澄城斟酌道,“弟子只是希望师弟们能将我派武功发扬光大。不过的确有些操之过急,我会适当调整。”
谢一定望着他回避的眼神,徐徐地点头道:“是了,就是此事。既然你已胸有成竹,为师就放心了。你去吧。”
程澄城默然告退。
须臾。
谢一定将那张一直捏在手里的纸摊开。上面胡乱划了很多笔,几乎将白纸染成黑色。即便如此,他依然认出那所有的笔画都不过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
青衣。
程澄城从青城派跑出来。
谢一定刚才的目光让他几乎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怕,但是才刚刚那一刻,他确定自己的身体在颤抖,直到现在,他仍然感觉到手掌的虚弱无力。
他顺着小径慢慢往下走。
两旁树木清幽,和风阵阵。
走得深了,便有股清凉迎面扑来,直入心肺。
又走了段路,水声渐渐可闻。
程澄城见衣摆有块泥印,便朝水声的方向走去。
溪水清澈,可见其底。
程澄城半蹲下身,正要撩起衣摆,将泥印洗去,脑海却不禁想起和陆青衣一起钓鱼的那次。他不是不知道有人在上游放鱼,他是真心想要输的,但是想不到的是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任何之下,居然有人还会输得这么彻底。
噗通一声。
不远处被砸了一颗石子,水花四溅。
程澄城霍然站起,顺目望去,然后愣住,好一会儿才道:“陆掌门?”
陆青衣两只脚都浸在水里,袖子卷得很高,露出半截胳膊,悠然地拿着钓竿。
程澄城听到的喉结动了动,“陆掌门不是回泰山了吗?”
“回去不能再来吗?”陆青衣漫不经心地回道。
程澄城无声地望着他。心里曾经空出的那一片突然被填满了,一直盘桓在脑海的身影和名字空前清晰。这几日的挣扎、忽视、自弃全都成了一场空。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离开泰山,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看到陆青衣的离去会这么失落,更明白这几日的烦躁和郁闷所为何来。
他的拳头紧紧地握着,脑中天人交战。
青城派的掌门唾手可得,他努力了这么久,怎么可以看着它眼睁睁地溜走?
陆青衣施施然地收起钓竿,准备起身。
“你要走?”想得再多,也阻止不住破茧而出的汹涌感情。
陆青衣揉了揉眼睛,“酉时下山,戌时上床,正好。”
“你不是亥时才睡的吗?”程澄城刚问完,就记起了答案。陆青衣会失眠,所以早一步上床才可早一步入睡。
陆青衣冲他眨了眨眼睛,“你要和我一起睡吗?”
程澄城微怔。随即欲望便如排山倒海般来袭,尤其是想到他光滑白皙的肌肤。他连忙转身蹲下,深吸了口气道:“陆掌门为何不早日娶妻?这样既能解决失眠之苦,又可以传宗接代,岂非两全其美?”
陆青衣道:“若要传宗接代,不如收一个,还可以挑选资质。不然生个不孝子,丢又不能丢,杀又不舍得杀,那才叫郁闷。”
程澄城心头微喜。
“至于妻子。”陆青衣感叹道,“不睡过又不知道能不能治失眠。万一不能怎么办?”
程澄城更喜,“所以陆掌门没有娶妻的打算?”
陆青衣突然转过头看着他,“你要嫁给我吗?”
“……”程澄城眼角斜到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就是一呆瓜。“我并非女子。”他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纪无敌和袁傲策谁是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