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支箭,直到被猛地击碎在冰面上,血肉与残骨很快就凝冻成冰墙一部分,永远留在那里。
第53节:唐泽(3)
后来有些夸父部落面对族人的死亡,开始愤怒了,认为想毁去冰城,就要永远地消灭那里的人族。
于是战争变得越来越血腥残酷。唐泽在少年时曾经参与过这样一次出击,那是南方五个夸父部族的联合,出征的一共有六十位巨人,他们的目的是杀死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族。
在冰城的外围他们很快取得了胜利,最前锋的巨人勇士们疯狂地荡平着一切,当唐泽他们进入冰城时,只看到白色的冰上一处处扎眼的血迹。然后他们挖开冰洞,把里面躲藏的人族女子和小孩们拉出来。唐泽检查着一个冰洞,看到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惊恐地挤在里面,她的眼神让他不能去想象她死去时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用一块冰把那个冰洞轻轻掩上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女子和小孩也带来这里?”唐泽问。
“不知道,但我们不能留下她们,如果你留一个人族在这冰原上,他们就会再招来一千人、一万人。”
巨人们在冰河上砸开窟窿,把人族们丢了进去,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冰水下,唐泽十分后悔参与了这次出征。
回去的路上,唐泽一直在想,那个小女孩没有了父母,她会怎样活下去?不过他想,也许他不用担心那么远的问题,也许那个小女孩根本就没有力气推开那块挡着洞口的冰,一到晚上,寒冷和风雪就会把那块冰和整座大山连为坚实的一体,再没有人会知道在山中还埋藏着一个无助的灵魂。
这一天,海面上又高扬起帆影,又一群人被送达了这片土地。而那时的唐泽,已经二十一岁了。
4
喊喝声在穆如寒江的身后响起,父亲一到这里,就立刻召集了所有残留和新来的人们,他站在高处号召他们起来战斗,就像他面对百万大军时所做的那样。可他面前,只有近千已经被严寒折磨得表情呆滞的老弱。父亲在分配着修补城墙,准备武器,因为每次新船的到达,就意味着夸父族的一次进攻也不远了。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但是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遥远冰山上的疯子。
连穆如寒江也嘲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再是大将军了,你面对的这些人也不是士兵,而是一群痛恨着大端朝的囚徒。一路上的屈辱你还受得不够吗?一切都完了。有人要毁了我们,他们做到了,现在任何的事都是徒劳的,没有人能从殇州活着回去,从来没有过,也没有人能建起那座冰城,为什么要挣扎呢?明知道最后都是要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一些。
穆如寒江倒在冰面上,呆望着天空,父亲的声音离他那么遥远,寒冷渐渐侵透了他的身体,天空蓝得可怕,那么地刺眼,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好像已经蒙上了一层冰,他想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被封进了一个冰壳里,就这样永远冻结下去,也很好。
有人在摇晃着他,但呼唤声却像来自天边,他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真的眼前只有一片朦光。
5
“这孩子命苦,刚来到这里眼就被雪刺坏了,这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洞穴中,他听到自己母亲的哭声。
母亲啊,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还要苟活下去,为了让那些人看到我们的痛苦,看到我们为求生而可笑地挣扎?看不见了,这样正好,他可以不用看到那片揪心的空旷的白色,那是比死亡之黑更可怕的颜色。
他的眼上明明没有冰壳了,但他却总觉得有什么罩在上面,只能看到透过的光,却看不清一切,他不由总是用手去抠它,有时暴躁了,就愤怒得想把自己的眼珠抠出来。总是他的母亲冲上来死死地抱住他,“江儿,你要杀就杀我吧,不要伤你自己。”
“为什么!”他暴吼着,“让我去死了吧。为什么还要在这种鬼地方像猪狗一样地活下去!”
父亲猛冲上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死?想死太容易了,你现在就去!我穆如槊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给我滚!”
母亲上前死死拉住他:“你疯了,孩子他已经这样了!”
第54节:唐泽(4)
“我的兄长,在战场上被火熏瞎了双眼,百千的敌军围着他,他也是站着死的!”穆如槊暴吼着,指向穆如寒江,“你要死,也去给我死出个样来,去和夸父族作战而死吧,不要让我看见你被吓死在这里。”
穆如寒江心中愤怨交织,他哆嗦着猛地向洞外风雪中冲去。父亲的声音仍响在耳后:“谁也不许拦他!”
6
穆如寒江奔出冰城,在严寒中跌撞,他只能凭冰面在月光下的反射判断眼前是平地还是裂口,但他不想再回头,父亲将军当得太久了,他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士兵,天生就该服从命令冲上去战死,却忘了自己是他的儿子,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可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像英雄一样死,而不在乎他心中有多么煎熬。
殇州的夜晚,连厚厚皮毛的巨熊也不敢走出冰穴,穆如寒江一直奔跑着,他知道一停下就意味着冻死。而他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可他终于是力竭了,摔倒在冰面上。他翻过身来,眼前却幻化着奇异的色彩,像光在冰面上游动。
他慢慢才想明白,那是天空的星辰光缦,那些巨大的星辰飘浮在天空中,扯着几万万里长的飘带,它们由光和尘组成,有着各种颜色。只有殇州这样纯净无云的天空,才能看到星空的全貌,是这么壮美。
他就要死了,他死后,会融入到星空中去吗?
少年神志渐渐地模糊,仿佛身体正在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却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轻响着,仿佛冰块相击般的清脆,越来越清晰,从远而来。
穆如寒江一下坐了起来,那是马蹄声!
是父亲来找他了?但少年立刻想到这不可能。没有任何一匹马被送到北陆的殇州,殇州是没有马的!
可那分明是马蹄声,穆如寒江在马背上长大,他怎么会听错。
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长嘶,穆如寒江看见一个银白色的影子从自己的身边跃了过去,它身周裹着浓烈的光焰,他感到一股热潮扑面而来。那是什么?可是那个影子那样的快,它瞬间就要远逝在冰面上。穆如寒江急得大喊:“你等一等!”
那影子竟真的慢了下来,它转身回头,望了望穆如寒江,又嘶鸣一声,继续奔去了。
穆如寒江这时已顾不得绝望,这发现震动着他,让他重新有了力气,他又坚持着向前追去。
不知行了多久,穆如寒江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悠长而宏大,震撼着冰面,却像是从地下升上天空。他很快发现,那是冰下的巨大水柱直射向高空的声音,它们隔一段时间就喷发一次,有许多眼,分布在眼前无际的冰原上,水柱是滚烫的,带着白汽,但喷到高空中,落下来时已被寒冷凝结成许多巨大的冰块。他越向前走,这些冰块就越密集地落在他四周,带着尖厉的呼啸,把冰面砸出裂痕。但穆如寒江却已不再惧怕死亡,他径自地向前走去,而脚下的冰面也变得越来越薄,还有无数的裂缝,冒出炽热的气。穆如寒江看不见路,他干脆闭上眼睛,只照了心中的直线向前,不论到来的将是什么。
突然眼前的冰面裂开了,冰块向空中飞散,这回冲出来的不是热气,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影。他在穆如寒江面前越升越高,直到遮蔽了星空。
“喔什空卡!”穆如寒江感到自己正在空中升起,那巨大的声音从高空而来,却越来越近。很快,他能感到那如疾风般的呼吸。
“不怕死?”这一句问话却用的是人族的语言,“来到这里。”
穆如寒江摇摇头。
“一定会死,因为——踏足了——我们的大地。”夸父巨人的语言简短却如重锤直落。
“我们只是想建起一座城!”穆如寒江大声喊。
“有第一座,就会有第二座!”
“那又怎么样!”穆如寒江愤怒地喊,“你也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只要你杀不完,我们就会把城建起来!”
夸父族巨人仰天大笑,他的声音几乎要把天上的星辰也震落下来了。
“永远不会有人族的城市。等其他部族的战士十天后进攻冰城。这次不留任何活者,要让你们永远放弃踏足殇州的希望。”
第55节:唐泽(5)
那巨手把穆如寒江抛在冰山上,大步离去。
穆如寒江突然明白,他和他的家族,这殇州上的所有人,只有十天的时间了。
7
巨大的木架在穆如族男子的号子声中慢慢耸起,巨冰被运上城头。
一旁的旧城民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这么做有何意义。人族花一个月时间建起的,夸父族一瞬间就能毁去,只有放弃建城,才能换来活下去的希望。
“都去建城!”穆如族的男子喊着。
“怎么了,穆如世家的将军们?”一老者冷笑着,“你们现在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了。这座城是不可能建起来的,一开始建设,巨人们就会来到这里,踏平新建的一切,杀死所有的精壮。我在这里已四十年了,历年被送到这里来的囚徒民夫,加起来有几十万了,可现在呢?他们在哪儿呢?你们也会消失的,不过我不想白费力气。”
“动摇军心者,军法处置。”穆如槊说。
老者头颅上冒出血花,他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穆如槊站上高大的冰块,大声喊着:“你们不敢战斗,相信了强者不可战胜,那么,我就用强者的法则来制约你们!你们以为不建城,就能多活几天,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不建城的人,就会立刻死!”
“混蛋!你还指望着建起城来向皇帝邀功回到东陆去吗?”有人跳起来,“别想了,你们回不去,大家都会死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但是奋战的,还可能活着;等死的,不会有任何希望!他们连墓碑也不配有!”穆如槊喊道,“少废话!都给我上城!这是战争!这是军令!”
这是战争?这句话震动了冰城中所有的人。他们并不是流放者,不是等死的人,而是一群士兵么?原来除了在冰洞中等着饥寒而死,等着被夸父巨人找出来摔死,还有另外一种死法,就是作战到死。
8
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极大的冰面上,这绝不是回家的路。
想到若从空中俯视,这冰原本应该是方圆千里的巨大湖海,他就惊叹于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穿过温泉地带时,他取了些热水凝成一块冰板,使他可以在平坦的冰面上滑行,省去了许多的力气。温泉融化了冰雪,露出了黑色沙泥上生长着的奇怪菇类,他也不顾是否有毒,拿来吃了,缓解腹中的饥饿。
眼睛红肿刺痛,一直在流泪,但这反而让他能在擦拭泪水的间隙看得清楚一些,虽然泪水几乎要在脸上结成冰壳了。
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条痕迹,横越了整个冰海。
他走上前,看着那在千万年的坚冰上刻出的痕迹。
那是马蹄的印迹。
可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连斧凿都难以打出白印的古寒冰上印出足迹呢?
穆如寒江沿着足迹一直向前走去。直到他站在一堵不见头尾的冰墙之前,那像是眼前的整个冰原突然裂开升起了百丈。只有一条竖直的裂口,通向冰原的深处。
他没有思索,向裂口中滑去。数里后,他突然发现冰面开始倾斜向下,冰板越滑越快,他明白,若是冲下坡去,再想攀回来可就难了。但那条始终伴行的足迹却使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冰面越来越陡斜,冰板疾冲直下,穆如寒江不得不紧紧抓着它以免滑落,手指已经要冻得没有知觉了。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已经被冰层所取代,然后越来越暗,他正在深入古冰层的地下中心。
当一切都变得黑暗,他已经来到了巨大的冰层之下,连光也再也透不进来。穆如寒江心中也空荡荡一片,他什么都不去想,没有恐惧,没有期待,只等着改变的到来。
终于,当地一响,冰板冲到了平地上,他接着向前滑去,前方有光芒渐渐亮了起来,最后一团光刺痛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也使他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在这地下的冰湖边,有一片马群。
那不是普通的马,它们的足上升腾着炫目的火焰,所立足的地方,冰面就渐化为水,这些融水汇入了它们身边的巨大冰湖,而这地下冰层,正被这无数奔跃的火光所照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