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刚硬如男儿的女子这时在他眼中却说不出的动人。他心内一股暖流激荡,忍不住一把捉住她的手,颤声道:“虞姑娘,你、你若真能送我进京,我……我便让你做大清皇后,与我同享天下!”她的脸蓦地一红,柔声道:“胡说什么,谁稀罕做你的娘娘皇后!我倒宁愿你是个赶考落地的穷书生,”忽然想起师父和属下还在身侧,脸便愈发红晕,忙不迭地抽出手,昂首对那两个汉子道:“这时候不能抽调人手去拉救兵,传令,让丘舵主他们拼力强攻!”“强攻?”两个汉子登时愣住。
“不错,不但要强攻,还要拿出鱼死网破的劲儿来!”虞梅毅然点头,声音透出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告诉丘舵主,只要奋力撑住一柱香的功夫便可入水而退,大伙到总舵汇集。咱们这里马上纵火,烧屋!”“遵命!” 漕帮的人似乎对虞梅甚是服膺,眼见帮主稳如泰山,两个汉子便即得令而去,大敌当前,却也不见丝毫慌乱。“梅儿,当真要放火烧了这宅院?”辛婆婆却给她这破釜沉舟的急命惊了一惊。
外面的喊杀之声骤然大了许多,显是漕帮两位舵主得令之后真就拼力强攻。虞梅的脸上仍是挂着那抹不以为然的冷笑:“烧吧,这才叫红红火火、惊天动地,让漕帮的兄弟都记住这一战,都记住这一把火!”将手一挥,她身边的几个青衣小鬟便将硫磺、浓油在屋内四处泼倒。
“咱们这就走,先退向总舵!”虞梅却在大厅的桌案下用力一扳,那地板立时格格地分开,露出下面缓缓流动的水面来。太子这时才知这宅院从外看似是建在三面环水的陆地上,实则这大厅竟是孤悬水上。辛婆婆和虞梅已经解开了栓在暗桩上的几艘快船的缆绳,招呼了太子,跳上了一艘小船。
这小船竟是江南一带最便利轻快的“泥鳅舟”,辛婆婆扳得几扳,船便窜出老远。才划出一箭之地,便见那宅院四处都窜起了大火。静夜之中,浓烈的红焰伴着浓烟喷腾而起,映得那夜空通红一片。
太子总以为那漕帮总舵不知该如何轩敞气派,不想却是凹在江湾深处的一处孤零零的宅院,也如虞梅那居处一样,是个三面环水之处,只是岸上泊着大小各色的几十艘船只。虞梅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嗤的一笑:“我那男人性子耿直,活着的时候黑白两道的得罪了不少人物,自他死后,我们便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似这样的宅院,咱们还有多处,黄阳教算上千秋阁,要想寻到这里,怎么也要一天半宿的功夫!”说话之间,先请他下了船,再将手一挥,黑夜之中一众漕帮汉子全都默不作声地弃舟登岸。
入得厅内,虞梅倒请太子居中坐了。明晃晃的灯烛点上,却见两旁挺立的众多汉子脸上全抹了一层悲愤之色。众人全都肃然无语,但那愤慨激昂之色却从灼灼的眼神、从跃动的青筋、从每一个毛孔内散发出来。太子居中而坐,也给那股愤然之气激荡得心肺间热流滚滚。
“南起常州,北到淮安,在这几百里运河两岸,谁才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英雄好汉?”虞梅的脸上一片平和,但声音却似蕴着一团火。众人一起挺身,齐声道:“自然是咱们漕帮的汉子!”“不错!”虞梅说着霍地立起,亢声道:“诸位都是江里河里长大的好汉子,都是当今的混江龙、浪里白条,今日给一些三脚猫的贼徒欺上门来,烧了咱们的寨子,杀了咱们的兄弟,咱们要不要跟这些贼徒一拼到底?”一句话便如将火星子丢到了火药堆里,厅上众豪心底深蕴的怒意立时迸发出来,纷纷叫道:“正是,请帮主下令,咱们跟他们拼个死活!”“咱漕帮三十六舵几百条汉子怕过谁来?全凭帮主吩咐!”“日他娘的,咱们将黄阳教、千秋阁的全赶到江里去喂王八!”虞梅注目众人,默然无语,直到群豪嘶喊够了,她才冷冷一笑:“好,那咱们漕帮的好兄弟今日就豁出去了,跟这些乱臣贼子泼天价大干一场!”众人虽不明了她口中说的这“乱臣贼子”四字到底是何指,却也跟着一起轰然叫好。
“丘舵主,明儿一早你就发粮船。天蒙蒙亮就从葫芦口码头发船,不要北上去扬州的运河,要东走焦山,直奔长江,你这一舵要以轻舟走舸为主,船上多备柴草,多备硫磺硝石!”那丘舵主刚刚死战得脱,一身水淋淋的,正自恼怒万分,听了虞梅这吩咐却先一愣,道:“柴草硫磺,要放火烧船么?”虞梅冷笑道:“正是要给他们来一个火烧赤壁!许舵主,你带上十艘大沙船,隔上半个时辰再行发船,一样的路径,一样的多备柴草。余下的赵舵主、何舵主,发船的时辰却要听我号令!”几位舵主似是对她甚是服气,一起躬身称是。古时的漕粮之制起于两汉,南粮北运,主要便靠大运河的河运。漕运关乎国运,至清代尤甚,朝廷专在江苏淮安设漕运总督衙门。本来漕船均为官船,但随着漕运越来越繁忙,便也有部分为民所有的漕船临时受雇运输漕粮。这类漕船的船主船夫相互扶持,划地成帮,便成了乡野间实力不可小觑的“漕帮”。因各地贫富不同,漕帮境遇也是迥然有异。虞梅所辖的漕帮自淮安至常州一线,地方富庶,是名副其实的“旺帮”,船只繁多、帮众效命,这才敢与黄阳教和千秋阁分庭抗礼。
“明个日头一出来,东到双石湾,西起葫芦口,我要这大江上都是咱漕帮往来的船只!除了许舵主那十艘大沙船,大排船、苏州快、梭船、贼泥鳅,有什么是什么都赶到江上去!”虞梅侃侃而谈,一切似是早已成竹在胸,“双石湾那地方最狭窄,黄阳教必会在那里拦阻咱们!咱先在那地方以铁皮包头的大沙船开路,一举冲过去,破了他们的锐气!”几位舵主先是频频点头,却又有人疑惑道:“帮主,咱们这般在江上紧着折腾,黄阳教若是不理咱们又该怎样?”虞梅目光一闪:“黄阳教这一晚只扑到了空巢子,自不甘心!明早咱们倾巢而出,他们得了讯如何会袖手不管?咱们的长处便在水上,明日冲出双石湾,将他们诱到焦山后最险要的'大平滩'聚而歼之!”众人也不知懂了未懂,却一起大声叫好。太子心中却是一动:“她如此分派,却半个字没有提起我,自是怕人多事泄。而她适才纵火烧屋,显然也是筹划好的,先要激起这些热血汉子心头之怒,才能万众一心,血战到底!”一念及此,对虞梅更是佩服。转头望去,却见虞梅的雪腮给烛火映着,闪着一层亮色,皎洁如玉。
一时分派完毕,群豪各自领命而去。虞梅才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大厅,立在了天井前。太子忍不住也跟了出去,一抬头,却见那天正当破晓前最沉黑的一刻,幽冥广阔的苍穹上只几颗星黯淡的闪着。太子轻声道:“你瞧明日咱们这一冲,有几分胜算?”虞梅望着天,嫣然一笑:“那也只有天知道了。”她挺立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昂着头,似是要看透那沉沉的幕宇后隐藏着什么。
他望着这一袭娇俏的静影,心中蓦地涌出一股爱怜之意,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道:“为了我,可将漕帮的弟兄都拖了进来!我……我心中着实不忍!”虞梅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一只柔荑也就由他握着,叹道:“自他死后,我的血冷了也不知有多青年了,这一回才热起来。拼吧,你是国仇,我是家恨,乘着这血还热乎,就跟这些狗贼拼个鱼死网破!”听她这么说,似乎救自己只为了跟詹中堂作对,太子的心没来由的一阵失落,却不甘心地将身子凑了过去,口中喷着灼热的气息,道:“我问你,若是你与詹中堂无仇无怨,若是尊夫不是死于千秋阁之手,这一回你……你还会不会这般对我?”虞梅的手微微一抖,随即便又镇定如常,笑道:“人生在世,哪里有这许多的'若是'!我没读过几本书,不似你们文人雅士,终日里多愁善感。我是个江湖人,只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奋力去搏,也就是了。”
太子默然无语。借着厅内些微的烛光,她似是看到了他眼中的失落。在这夜色沉暗的一刻,这个至尊贵胄在她眼中忽地变得简单起来了。她的心忽的一软,便又一笑:“我还是那句话,我倒宁愿你不是个太子,只是个落地的秀才、赶考的书生、不识字的樵夫,什么都行,就不要是个高高在上的太子!”他心中一阵翻滚,却道:“那……那你将来要什么?”“还没有大功告成,就在这里分封百官了么?”
她的语气有些冷了,说罢又昂起头望着天,“我起始真不知你是个太子,只是觉得你这人迂腐得可爱,那份耿介倒与他有些相似。我不知你得了天下会怎样,只是觉得这天下给了个直性子人,总胜于让詹中堂那些奸狡小人得了的好!”说罢也不看他,径自转身进屋。他回过头,却蓦然从那婀娜的背影中读出一丝情深无奈的惆怅来。
5、锦帆破浪 铁锁横江
天才有了一丝的光亮。大江上还笼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几处码头却已是群舟竟发,一片繁忙。虞梅估摸着丘舵主发船后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和太子乘了一艘小舟自总舵中出发,一路循着静静的河水,直向大江而去。这是一条少人往来的水道,天太早,远处才淡淡地露出一抹朝阳的红,水面上静谧得只有潺潺的水声。静坐在舱内的太子知道成败生死只在今日,心下便不禁有些心神不定。侧头看对面的虞梅,却见她倒是一脸的写意,竟自侧过头,将长长的秀发慢慢垂下来,缓缓梳理,似乎这一次只是泛舟优游。他心中不由佩服她的镇定,又觉自己不该如此忐忑,便自怀中抽出一柄折扇,呼呼的摇着。
小舟自水道钻出,便遥遥地见了一艘大船停在前面宽阔的水面上,却是快进大江了。几人弃舟登船,直驶入了江内。那蓬勃的日头刚窜出来,映得江水一片红晕,几只水鸟披着金光在水面上嬉戏,正是一天里元气初展的时候。太子心怀不觉一畅,纵目四顾,果见江上往来的已有不少漕帮的大小船只。
漕帮群豪也不知帮主坐在哪一艘船上,只在江上见了自家的粮船,便即大声招呼。一时江上粮船穿梭,忽长忽短的哨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便多了十分的声势。
行不多时,遥见焦山中流砥柱一般耸峙江心,浊浪渐渐汹涌,江风也凛冽起来,浪花打上舱面,发出阵阵轰响。忽闻一阵叫骂声遥遥传来,一个汉子进来奏道:“帮主,前面果然有十几艘船在焦山之南拦住了去路,瞧那旗号,正是黄阳教的!”虞梅抬眼望了望,冷笑道:“哼哼,都是些肚大底平的'米包子船',中看不中用,告诉前面的弟兄,铁头沙船开路,直冲过去!”那汉子匆匆而出,跟着就闻得几三长两短的声哨子在江面上远远荡了开去。太子的心就是一紧,跟着就听到远处呼喝之声骤然一沸。他从舱口的窗子张望过去,便瞧见前面四五艘大沙船挂足了帆,箭一般向前撞去。
黄阳教众本就不长于水战,眼见几条又大又稳的沙船直窜过来,登时慌了。他们此次匆忙赶来,除了教中几艘大船,都是草草征抢来的民船,怎挡得那几条怒龙般撞来的大沙船?双石湾前的“船阵”立时给撞开了一个“缺口”。漕帮群豪趁着敌手慌乱之际,将羽箭、劲弩裹了硫磺浓油,点燃之后直向那几艘转动不灵的大船上射去。一片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黄阳教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起火的起火,翻船的翻船。几个灰袍长发的黄阳教高手纷纷破口大骂,但这江上风高浪急,那几艘大的米包子船费力地转过身来,却只圈住了十几艘粮船。一片混乱间,漕帮一大半的船只已乘风破浪,鼓帆而前,轻轻松松地冲过了双石湾这道关口。
太子探头回望,不由笑道:“女诸葛,小生有一事不明!我本该走运河北上山东的,咱们这时顺江而下,岂不是南辕北辙地到了江阴了么?”虞梅却淡淡笑道:“太子爷,走运河只怕就入了詹中堂的套子里了,运河中不知该有多少凶险等着咱们。咱们顺江而下直奔长江口,崇明岛上的龙岛主跟我们是过命的交情,那时乘着他的海船北上天津,詹中堂便有天大的能耐也奈何不了咱们!”一旁的辛婆婆笑道:“最要紧的,是这江上正好施展咱们的长处,我倒宁愿在这里碰上黄阳教主、千秋阁主什么的!乘着水湍浪急,一股脑地做了他们。”太子才恍然一笑:“以我之长,攻其之短。这一招险棋走得妙!”漕帮船队冲出双石湾时,那日头已经老高了,江面上往来的船只也多了起来。呼呼的江风直灌了进来,吹得太子的衣襟猎猎作响。眼见虞梅的脸上却笼起一层忧色,太子不由笑道:“这一路上有惊无险,怎地你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虞梅抬起一双深邃的眸子,道:“直到此时,咱们也未见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