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君无殇一定有什么故事,否则不会人格分裂成这般模样。
但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哪能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我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放在心上。
那时他问我,“倘若你是花,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的眼神从未那么明亮过,明亮到几乎让我觉得有炽热的温度,粘黏在皮肤上,泛起一股灼灼的触感。
“花既然喜欢水,那留在树的身边,它会不快乐。”
我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颇像是循循善诱稚子的母亲,难得的配合,也是难得的认真。
那时,君无殇沉默着盯着我好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再也不打算开口,方才幽幽地收回视线,喃喃了一句,“你还是没变。”唇角的弧度似乎带着些许苦涩。
我有些晃神了。
君无殇是个十分脑残的孩子,这一认知让我并没有再去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免得再扯出什么奇怪的话题。
而如今,看着那个将我和无鸾划为两地的结界,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君无殇问过我的花和树的问题,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独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黑色的结界被打开,露出了无鸾那张依旧面无表情的脸,接着他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娇笑,我尚未来得及反应,红玉就从无鸾身后探出身子,毫无预警地伸出手将我搂进了怀里。
“纤阿,以后让我们好好相处。”
这话听着总让我想起小说里男主人新纳的小妾对男主人的原配夫人说的话。
我从她搂得十足用力的手臂里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她笑得灿烂,眉儿弯弯,眼中有着晶亮的光彩。
我突然心情复杂了起来,不知该对她这莫名的示好露出怎样的表情。
再说……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一只狐狸,还能露出怎样的表情。
“她和我们一同上路。”
诶……?
无鸾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我被红玉抱着,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但就声音而言,那种过于平静的语调,让我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眠夜再次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而我此时已经没有心力去告诉他,他那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儒雅形象,已经被他那几声口哨给颠覆得十分彻底。
如果说我如今是抑郁,那么我显然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一个人,直到我听见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回头一看,蒟礼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灰白色的袍子上沾满了地上黏。腻的黑土。
“妖妖妖妖妖……”他颤着唇反反复复却再也憋不出一个字,我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最不好过的人。
啧,想到某人如今要时时刻刻心惊胆战地同两只妖一路,我莫名觉得自己稍稍宽慰了些。
说到蒟礼,当初无鸾也是态度强硬地要求他同行而至今未对其下手,我暗暗告诉自己,由此可见无鸾并不一定留下对方都是因为自己的喜好。
咳。喜好。
想到这里,我再次宽慰了许多,
正适时,一声娇软的语调在我的头顶响起,“哇,纤阿,你的毛摸着好舒服!”
过于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我竟忘了自己还在这厮的怀中,于是挣扎着想要出来,无奈也不知这看似单薄的少女哪里来的这般大力,我几番使劲竟无法挣脱,想想也罢,毕竟以后还有很多要同吃同睡的日子,这番嫌弃对方总归是不好的。
于是红玉便一边低声赞叹着,一边在我身上左摸摸,右挠挠,最后覆上了我的耳朵,狠狠一揪——
“啊疼!”我毫无防备地一声低呼,怒目抬头,就撞上了红玉错愕的脸,氤氲的雾气逐渐在她的眼中弥漫开来,细软的嗓音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娇美的小脸上满是小鹿般的惊慌,看上去十分无辜。
我话卡在喉咙里,如此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耳朵上一跳一跳地疼。
“把它给我。”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我知道,是无鸾。
我看着他平静的眼,突然鼻尖发酸,几乎就要哭出来,直到那张大掌拍上了我的额头,我忍着抽噎了一下,将漫上来的满腔委屈给咽了回去。
“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无鸾的回答让我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
刚刚咽下的委屈,再次浮了上来。
于是认亲的戏码就此结束,眼看日头将歇,红玉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是以领我们找到了附近的一个石洞。
石洞在一墙垂下的藤蔓的后面,十分隐蔽,进去之后无鸾施术燃起了一小堆明火,将洞里照得透彻。
“红玉姑娘倒是知道我们的行踪,特意在此处等候。”眠夜啧啧赞叹着在山洞里打量了一圈,开口道。
我闻言不由精神一振,丫的,让我等了这么久这厮终于肯开口说句人话了。
红玉闻言,倒是表情如常,浅笑道:“自然知道,妖道之门打开有人类进来的消息,所有妖怪都知道。”
“那姑娘可知是何人散播出的消息?”
红玉蹙眉,似是为难地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知。”
“那姑娘又是如何确定会是君公子?”眠夜步步紧逼,倒是让我颇为惊讶,先前怎么不见他如此,这会儿无鸾已经决定让红玉同行,他倒是露出刻薄的本性了。
说到眠夜,“花仙子”说过,火羽雀是下界和上界的通信之鸟,拥有它的尾翎的人必然不凡。
眠夜总是一副面具脸,施个式术被反噬又笑嘻嘻地毫不在意,分明知晓许多事情却总是喜欢装傻,此人着实让我不明白。这两次三番地和我们遇上,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只是巧合。
眠夜毫不掩饰的质疑态度,并未让红玉就此退缩,小鹿般无辜的水眸中却再次汪出了雾气。
“我知道是哥哥,因为,我一直在等他。”她这话说得十分委屈。
“倘若他不走这条路呢。”眠夜见着美人眼泪,态度竟无丝毫软化。
我简直要在心里为眠夜唱赞歌了。
红玉似是惊怯地小小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要靠到无鸾身上,这才潸然欲泣道:“我不知道,但是有人告诉了我,虽然我并不知那人是谁。”
红玉的解释找不出漏洞,所有的古怪之处都指向了那个将我们的消息散播出去又刻意让红玉来找我们的人。
我记得,有一次吃早茶,阿蛮曾说过,她很讨厌无鸾,尤其是近日,常着迷于反复琢磨着如何动手杀了他。
我看得出那两人确实不对盘,也从阿蛮的眼中读出了认真,是以抱着同样认真的态度请教她,为何迟迟不下手。
那时阿蛮笑得妩媚万分,明艳的凤眼中是让我看不懂的笑意。
“想要君无鸾命的人那么多,先来后到,我总不能坏了规矩。”
如今想来,这躲在谜团背后的神秘人,恐怕也是来者不善。
就像君无涯说的,不是每个流氓都像他一般正直地会将‘流氓’二字写在脸上,也不是每个想杀无鸾的人也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毕竟流氓和杀人,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再者,我还想说,我并未在君无涯的脸上看到过“流氓”二字,倒是那两个斗大的“风骚”,明晃晃挂在朗朗乾坤之下,十分的碍眼。
眠夜似乎还打算说什么,无鸾却沉着嗓子低低说了句“够了。”
说罢便走到了红玉身前挡住了眠夜的视线,保护者的姿态是明眼人一见便了然的。
眠夜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无鸾的意思,唇边扯出笑容,没再多问。
将将入睡的时候,我这才发现似乎少了一个人——蒟礼。
左嗅,右闻,伸出爪子掀开浓密的藤蔓,果然看到一个窝在洞外抱着破竹筐的身影。
我走近,轻轻拍了拍他,对方反应却很大,“哇”的一声,几乎是惨叫着往后挪了好几尺。
我默默看了看他以臀部在地上蹭出的一条长长的痕迹。
“待在外面,会被奇怪的妖怪吃掉的哦。”
我并没有吓他的意思,这是实话。
蒟礼的脸色白了白,声线颤抖,“没、没关系。”
我倒是觉得稀奇了,毕竟之前那个珞凉走了两天之后的晚上,他还毫无异状地抱着我酣睡了通宵,那时的胆子,如今也不知是缩到哪里去了。
“蒟礼,你为什么这么怕妖怪?”我觉得他对妖怪的惧怕十分诡异,于是伸出一只爪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很可怕?”
蒟礼神色警惕地看着我,用力摇了摇头。
他的反应让我心中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层,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蒟礼死咬着唇,再次用力摇了摇头。
“在做什么。”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我回头,正好撞进无鸾漆黑幽深的眼底。
我转身指了指蒟礼,“我在……”
我此刻离蒟礼不到几寸远,身体前倾还欲上前,对方抓着衣衫前襟,神色惊惧,活像是被流氓调戏的良家妇女。
这姿势……真的没问题吗……
我愣了一下,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那边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柔得像一池化了的春水。
“哥哥,你们怎么在外面?”
红玉走了出来,娇美的脸上带着好奇。
无鸾冷冷看了我一眼,继而将视线转向了蒟礼,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声音:“外面危险,进来。”
我看着无鸾离开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第四十四章 算计(一)
那一夜在石洞,不知为何,我睡得并不安稳。
也不知是不是近来许久没犯色心,竟再次梦到了那个长得和无鸾九成像的男人,梦见他一身铠甲,浑身是血,仿佛才经过了一场极其可怕的杀戮,漆黑的眼底,阴鸷的狠意尚未来得及散去,眼神锐利如刀。
那地上黑压压叠了好几层的,是尸体吗?
我想要看清,无奈不知是否因为是梦里,视线并不听我的使唤。
我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的男人身上。
他一头黑发散乱地铺在地上,发梢被血染得湿。黏,整个人乍看之下,好像是一只美丽优雅刚刚狩猎完毕的兽。
他浑身的气质是森冷的,冷得让人心间冰凉。
我离他很近,几乎是伸出爪子就可以碰到他浸血的铠甲。
就是那电光火石间仿佛相交了的冷如幽潭的眼,我不禁浑身一震,虽然只见过几次,但是太熟悉了……
“……无鸾……”我开口唤他,带着几分犹疑。
他似乎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
是了,这是在梦中。
男人在这时抬头,眸光似是看着天空中的那个月轮,眼中锐利的杀气竟全数褪去。
“母亲……”他低喃着什么,然而我却只听清了这两个字。
他脸上谈不上温柔的软化了的目光似是带着某种深沉的执念,我看不懂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只觉得,想坐在这里静静地,静静地陪着他。
即使我知道他并不知晓我的存在。
半梦半醒时,我依稀看到有两个身影相继从洞中走了出去,一个身材妙曼,该是红玉,另一个,我隐约觉得,好像是眠夜。
这两个人怎么会……?
心中疑惑,我却再没能撑开眼皮,很快便被再次袭来的困意卷入了梦乡。
清晨醒来的时候,无鸾似是才洗完脸回来,额前的黑发湿儒,尚有水珠滚着砸下来,在我眼前仿佛摔出万丈金光。
我觉得,我家无鸾真是好看。
尤其是那双眼睛,幽冷清冽,似乎能将人的神魂吸进去。
我已经有很久不曾这样注视无鸾了,近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我原先的预期。
好吧,即使我原先并没有预期,但至少不该是如此的情境。
我盯着无鸾,竟有瞬间的恍惚将他与自己梦中的那张脸重合。
“无鸾……”我下意识地唤了他一声,他淡淡睇我一眼,将一块干粮放在了我面前。
“无……”“这可不行,哥哥你怎么能够让纤阿天天吃这种东西呢。”软软的嗓音含着笑意在我的身后响起,我回头,红玉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也不知在那里看了我们多久。
无鸾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干粮,又看了看红玉,后者乖驯地走到前来,将我抱了起来,“纤阿,走,我知道这里有一处地方有新鲜的果子,甜美又多。汁,你一定喜欢。”
“哥哥,我们去去就回。”
我本想说自己并不想吃什么果子,与其如此,我更愿意和无鸾多说几句话,但我回头想出声抗议时,却看见无鸾非但没有阻止,还背对着我收回了视线。
那背影微微僵硬,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这让我没有来地胸口一闷,赌气地转过头,再也没出声。
头顶传来愉快的笑声,“纤阿,不远,很快就到。”
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