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铃瑶花池,我不知无鸾为何会在那里,君无殇说过,“小七是个路痴”,然而“花仙子”也说过,“绝对不要和无鸾提到这个词”,是以我并不敢随便开口询问。我的沉默也换来了无鸾的沉默,自那天回来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古怪。
愈发沉默,愈发冷淡,一到晚上就消失无踪,我总是等他等到入梦无觉,一早睁开眼,床铺上却已没有了人。
事实证明,当第二天君无殇咆哮着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清楚认识到,自己那时跟着无鸾离开,确实是忘记了什么东西的。
“搓澡棉你太不够意思了!”这是他见到我说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后来的每一天里他遇见我都只会说的唯一一句。
我甚是愧疚,君无殇的火气也难得的维持了好一阵子,“花仙子”说:“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被背叛所以都会这么生气?”
“不错,因为受到了不公的待遇。”然后,“花仙子”解释说,被背叛会发怒,最根本的是因为原本自己以为会得到的东西,并没有得到。
这种失落感带着阴暗的妒极情绪,当变为可以说服自己并得到世人认同同情的理由时,就会被解释为“被背叛”。
我觉得“花仙子“的此番论调才是太过阴暗,但又一时间想不出更为合理的解释,是以情绪一度低落了好久。
无鸾说规定是要在阿阁绮楼呆上七日,如今日子已过一大半,还有三日我们便要动身出发。昨日君无殇终于开口和我说出了,除了“你太不够意思”之外的第二句话,那个袭击我和无鸾的少女叫做“言欢”,是宗家唯一的女弟子。
这场试炼并无什么规则,无非是拼上性命通过考验,然后争先达到终点——中山山系的蜀山。但也唯一规定了一种特殊情况——倘若不让灵侍出现,那么便并不受这条规矩束缚,但倘若选择了另一方,那么灵侍亡,人亦失去资格。
那日无鸾斩断了少女的灵侍赤炼,后者也算是应了那条规矩。据说人自那天之后便失了踪,至今未归。阿阁绮楼是圣地,除应选之人外人不得擅闯,是以宗家只有剩下的五人苦苦找人,却无奈搜寻未果。
分家的人住西厢,宗家的人住东厢,两边近日来井水不犯河水,还算相安无事。
分家这次前来参加试炼的六人我基本都认识,君无殇也曾帮我一一介绍过,我与“花仙子”、君无殇早已混得熟稔,说话酸得我牙疼的大师兄君无邪和风流成性的君无涯我也已经见过,唯一不熟悉的就是那个总是寡言的青袍男子——无鸾的五师兄,君无念。
君无殇曾煞有介事地和我说过,那厮是个剑痴。
我问他,剑痴是什么。
他说,就是把剑当做自己媳妇的人。
我当时就直觉这人着实奇葩,不知是如何培养起此等诡异的爱好,此后每每遇见,又越发觉得此人长相凶煞面目狰狞,是以至今从未说上过话,甚至没有见过他说话。
修真之人早就淡化了口腹之欲,彼此之间又皆有自己的一套修行习惯,是以今日师兄弟六人齐聚一堂共进午膳的机会实在难得。
席间气氛融洽,君无殇这吃货依旧是低头猛吃自己的,头几乎埋进饭碗里,还不忘闷声道:“喂搓澡棉,去给我倒杯茶来。”
我正满足地舔着无鸾递来的排骨汤,顿时有些不满:“怎么又是我?”
“我们之中只有你作为灵侍,还能不借助无鸾的灵力在外面到处乱晃,祸害人间,差你一点事情做又何妨。”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我也觉得的确在理,于是抬起自认为黑亮的小眼睛幽幽望了沉默不语的无鸾一眼便用尾巴卷起眼前君无殇递过来的茶杯往偏厅走去。
不久,我卷着茶杯回来,君无殇这货看也不看端起来仰头就灌了下去,又“噗”一口喷了出来。
“喂这茶怎么是凉的?”
我刚想回话君无殇却似乎在此刻想到了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面色凝重地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遍:“不对,你这么矮的身子这么短的腿,是怎么够到桌上的茶壶的?!”
我看着他有些颤抖的唇瓣笑得异常无辜,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茅厕。”
“……”席间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接着君无涯突然拍着桌子猛地笑了起来,“花仙子”也以袖掩唇,肩膀一下一下地颤,身后的樱花花瓣飘得有些凌乱。
我莫名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君无殇,深觉我俩的革命友谊于今就要毁于一旦。
其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尽力了。
只是尽力和逞强之间的界限着实微妙,我一个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
无鸾默默又给我添了一碗排骨汤。
午饭之后,我跟着无鸾回到厢房,懒洋洋地趴在窗棂边晒太阳等着消食,窗外依旧是远远满天满地的铃瑶花,随风送来让人舒服的香气。
真的很难想象,这么美丽的东西,竟会如此危险。
无鸾走过来站到我面前,一双黑眸静静打量着我,这还是他从铃瑶花池将我带回来之后第一次主动搭理我。
我被盯得浑身发怵,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移了回来,尽量调出一种不经意的语气:“看什么?”
无鸾又是沉默着盯了一会儿,方才开口:“看够不够一顿的。”
我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之猛让我觉得自己几乎要将舌头给吞进肚子里。
无鸾却在下一秒俯下身,目光灼灼地攫住了我:“你是我的干粮,再敢自己乱跑送死,下一顿就是你。”
我一愣,突然被这威胁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满满的感动,就算是食物一样的存在也让我感觉到了自己之于无鸾的价值。
我一个翻身想起身靠无鸾近些,无奈吃得太饱,撑着圆溜溜的肚子在桌上滚了几下,又无力地趴了下去。
耳边是一阵轻笑,接着一双大掌就将我给抱了起来:“之前谁信誓旦旦说‘再也不吃太饱’了。”
我闻言耳根一阵发热,不由又想到了君无殇和之前的那个幻境。
“无鸾,为什么你也在铃瑶花池却没看到幻象?”这是我最不理解的地方。
无鸾似乎有些诧异地挑眉:“你看到什么了?”
我开口想说,脑海里却又浮现出那两人缠绵时悱恻的情景,不由一阵口干舌燥,讪讪道:“嗯,一些奇怪的东西。”
无鸾沉下眸,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不以为意道:“大概是君无殇的记忆吧。”
“不是幻象?!”
无鸾似乎被我一惊一乍地反应给弄得有些莫名,盯着我看了良久,“见铃瑶花者,忆往昔之时,哪怕本人自己早已忘却。”
我再次在脑海里反反复复过了一遍自己看到的场景,那男人绝对不会是君无殇,虽和无鸾神似,但那时无鸾人并不在铃瑶花池,我又一偶蹄目动物和人没有半分关系,那这记忆是谁的?
无鸾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事有蹊跷,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诡异的不和谐,却就是想不到那是什么,弄得有些气闷。
“总之以后,”脑袋上被按上一只大掌,“没有我不许单独外出。”
掌心传来的温暖已经将我的注意力尽数吸引了过去,无鸾难得的温柔,虽然用的是如此别扭的表达方式。
君无殇很久以前和我说过,无鸾无心,“花仙子“也说过,无鸾冷情,君无涯更是用一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哀怨过,无鸾待他负心薄情。
我不知道他们话里几分真假,但我想,我看到的无鸾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要坚强起来,好好保护这颗,只有我能看到的心。
“无鸾,我决定了。”我有些费力地仰起头看向无鸾,“我成为了不起的食物!”
无鸾挑眉,眼角似是带着几分笑意:“那辛苦你了。”
入夜时分,无鸾再次离开了房间。
我躺在宽阔的床上滚来滚去,终于“嚯”地坐了起来。
这次我再也压不下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了,无鸾说,没有他不许单独出门,我也答应了。但是他并没有说不可以偷偷跟着他出门,我想自己这样也不算破坏约定。
是以做好心理建设的当下,我前腿已经迈出了房门,随着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跑了出去。
第十五章 被抓
不得不说,我跟踪无鸾着实辛苦。
无鸾走的路越来越偏僻,周围的树丛也跟着变得茂密。月光惨淡,阴翳大片大片的落下,跟得太近我怕被无鸾发现,太远又怕丢了无鸾的身影,毕竟周围铃瑶花的香味弥漫弄得我鼻子完全失灵只能靠肉眼来分辨无鸾的位置。
我丝毫不敢放松,眼睛紧紧盯住前方的白色影子,期间好几次差点被路上突出的树枝绊倒。
就这么一路尾随也不知走了多远,前方白色的人影终于停了下来,我也连忙闪进一旁灌木的阴影中。
林间的光线并不好,所幸无鸾站的位置上方没有树枝的遮掩,尚能看得清楚。
借着月光,我模模糊糊看见无鸾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只觉得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无鸾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单手捏了个诀,开始喃喃自语地念叨些什么,他的身周漂浮着黑色的光点,那个看着眼熟的黑色东西也随之浮至半空,看着它这时的形态我才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那“羊角怪”死了之后留下的东西吗?!
“因为我身体里有——”那句它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无鸾打断的话……它想告诉的我的,莫不就是这个?
一块黑色的破石头?
这算什么?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月亮已经从半空中升至正中,将整个树林照得一片凄清惨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被这林里的蚊虫给骚扰得着实受不住了,浑身痒得让我直想用牙狠狠咬自己两口。
在意识到自己这种冲动的瞬间,我开始认真反省,自己一定是没救了才大半夜好奇心作祟跟踪无鸾。
我对无鸾,实在是知道得太少了,虽然我对我自己知道得更少。
可是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事情,我都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他告诉我的,我暗自铭记在心,他不愿意让我知道的,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这就又回到了,为什么我会如此执着于无鸾的问题上——我也不清楚,只能说,这是命运。
就好像此时,即使是躲在可怕林子见不得人的阴翳下被不知名的蚊虫咬得浑身发痒,我依旧甘之如饴。
这时我就知道,自己没救了。
君无殇常说:“早起的虫儿有鸟吃。”
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告诉他,这是浑话!这漫山遍野的虫,怎么就不见得一只鸟!
然而,有时,安于现状未必不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往前再多走一步,到底是海阔天空,还是万丈悬崖。
但是人们总是有侥幸心理,总觉得明天会更好,再多一些会更好。
我不是人,我是狐狸,然而这没能逃脱这种过度乐观的心态。
身后的树丫传来异样的晃动声,伴随着咯咯的声响,好像是长久不动已经发涩又开始重新转动的齿轮所发出的声音,听得我一阵心里发毛。
直觉,长期以来一直为所有生物起着良好的预警作用,比如它总是叫嚣着“这里要地震啦!”“考试要落第啦!”“夫君要跟着小三跑掉啦!”
而现在,我的直觉就在叫嚣着:“你、又、闯、祸、了!”
我不由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液,声音之大把我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身后的“咯咯”声又想了起来,前方的无鸾似乎依然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专心手上的术式,在“遇到奇怪的东西”和“被无鸾发现”之间我认真权衡了一下,下定决心坚定地选择了前者——我以慷慨就义的心态转过身,一张诡异的,干紫色的脸就瞬间放大在了我的面前,还不待我“啊”地像小说女主角一样地惊叫一声,那怪东西就突然张嘴咬住了我背上的毛,就将我凌空带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我早就忘记了自己之前还暗自下过什么决心,扯开嗓子就嚎:“无鸾——救——我——”
我飙着泪边喊着边向无鸾的位置看去,却发现无鸾之前在的位置早就没了他的身影。
这一下我飙泪飙得更厉害了,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离自己越来越远,我这才发现那怪东西或许是一种什么诡异的鸟类,边飞还边发出“咯咯”声,而这次居然和那“羊角怪”的情况一样——我竟又听懂了它在说什么!
“抓到一只傻狐妖!傻狐妖!”它叫得很欢快,叫得我顿时怒了,爪子拼命往后面捞想要反击对方,却发现自己果然手短脚短,那怪鸟又是一阵“傻狐妖”“傻狐妖”的嘲笑。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正衬着我心中的悲戚万分,脚下的地面也离我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