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白衣男子脱口道,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晔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看不到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所有的渡口仿佛都是一样、所有流逝的岁月,仿佛也都是这般轮回。
因为没有标记。
离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杀死。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然而,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离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生生的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战死在晔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托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话、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摸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恒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从来没有。
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只是坐在船头,无言的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的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的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看她,猛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呼,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一把拉住妹妹,“快走!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蓦的微笑起来。笑着,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其实多年来虽起起落落,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然而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嘲风吃了一惊,连忙拉了胡说八道的妹妹一把。
然而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却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
“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完稿于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