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笑了,就像以前杜芸面对众神的非难时所做的一样,笑得温和,却透出淡然的轻蔑。他伸出手指,让先前咬破的伤口中滴下一粒血珠,渗进了脚下毫无生气的土地。
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水平如镜的深潭,血珠迅速地沿着泥土的缝隙渗透,淡淡的红光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开去,形成一个方圆一丈左右的圆圈。
碾冰惊喜地欢呼了一声,看着圆圈内的庄稼渐渐被灵气染绿,重新抖擞着枝叶挺拔而起,在四周沙漠般死寂的荒芜中,更显出这绿色的鲜活灵动。
杜宇欣慰地笑了笑,更多的血珠从他的指尖滴落到土地里去,仿佛春风一般赋予了周围土地跳跃的生命。神人的血,本就可以增强咒诀的威力。
“别忘了,湔江的水滔滔不绝。”鸣奇仙长冷淡的脸在水中复又消散成流动的水纹,“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碾冰担忧地看了一眼杜宇,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镇定的坚决的神情来。第一次,碾冰真正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一向随和得有些软弱的男子,是值得她尊敬和信任的神。她紧赶几步,跟着杜宇向前面更加辽阔的土地走去。
“我不接受你的施舍。”鳖灵迎面走了过来,“凡界的命运不需神人来承担。”
“这只是你的意愿。”杜宇笑了笑,“不是蜀国的。”
“我就是蜀国。”鳖灵冷冷地道,“还要我再重复一次么?蜀国不欢迎任何神人,也不需要任何神迹!”
“夫君!”碾冰不解地奔上去,“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
“禁止从湔江引水灌溉,从别的河道修渠引水。”鳖灵握住了碾冰的手,诚恳地道,“相信我,最多撑过这一年,明年一定会好的!”
杜宇苦笑了一下,干瘦枯黑如鸟爪一般的手,倒毙在爬往赈济司道路上的饿殍,那数年前蔓延的饥荒所带来的一切痛苦,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如果一个人的尊严需要千万人的幸福乃至生命来殉葬,那究竟应该被称为尊严还是暴戾?一念及此,他不再理会鳖灵,走开几步,掌沿在手腕上一抹,一道鲜血如同彩虹一般洒落在大地上。
“你走,不要以为神人的一点点恩惠,下界就要奉献驯服和膜拜!”鳖灵冲上来,想迫使杜宇回到贯星槎上去。
“别再固执了,你一个人无法与神界对抗。”杜宇闪身避开了鳖灵,手臂一扬,腕间的血如雨点一般洒向大地,“我来帮你。”
“我来帮你。”初到岱舆山的时候,当头砸下的玳瑁箱将他的脊骨几乎压断,是谁伸出了手,笑着说出这句让他几乎落泪的话?可是,那张扬的容光中,究竟隐含了多少居高临下的悲悯,让他无数次在真切的欢笑后耿耿于怀?终于,瞬间的感动被久积的怨恨埋没,鳖灵再顾不得在碾冰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手臂暴长,巨掌朝杜宇挥去:“我的命运不用任何人插手!”
杜宇猝不及防,跌出老远,手肘撑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
“阿宇——”鳖灵蓦地收掌,一时间悔愧无极,朝他冲上两步,又顿住了。
“终于肯这样叫我了。”杜宇站起身,笑着走上来握住了鳖灵的手腕,“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恨我,姐姐早就说过,阿灵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胡说!”鳖灵眼见杜宇安然无恙,分明是示弱来欺骗自己,立时便要抽身而去。不料杜宇的手中仿佛具有巨大的吸力,他一挣之下竟没能挣脱。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鳖灵惊怒交加:“你在干什么?”
杜宇没有回答,然而站在一旁的碾冰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杜宇握住鳖灵的手已渐渐变成了黑色。那黑气仿佛活物一般顺着他的手臂上升,渐渐弥漫了他苍白的脸孔。不一会,杜宇整个人已仿佛变成风化以久的青铜塑像,透出黝黑到透明的光泽。
“你不可以!”鳖灵猛然醒悟他在做什么,却仍旧无法挣脱他铁钳一般的双手,“我长生不死,还有几万年的时间来想办法逃脱那宿命的苦役啊!”
“那样的抗争,代价太大了……”过了良久,笼罩在杜宇身上的黑气终于慢慢淡去,他睁开眼,微微喘息着笑道:“对不起,我破除了你的灵力,你以后就是一个凡人了……”
“混蛋,为什么要用禁术?”鳖灵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悲哀地看着他眼中的生气正渐渐涣散,“你难道不知道,你马上就会死么?”
“一旦长久地盘踞在权力的颠峰,就是睿智如天帝也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啊。”杜宇放开了鳖灵的手腕,慢慢躺倒在恢复了生机的大地上,吃力地笑道,“权力就是迫使别人违背自身的意志,我怕你,最后也会变成一意孤行的暴君……”
“陛下不会死的!”一旁的碾冰终于忍不住冲过来,跪坐在杜宇身边,却求救一般拉扯着呆立的鳖灵,“陛下是神人,他不会死的,是不是?”然而她的声音忽然惊恐地顿住,怔怔地看着杜宇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融化消失,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
神人的血肉一点一滴地渗进了被湔江水浸润的土地,复苏的绿色如同波浪一样席卷了整个蜀国大地。碾冰闻见了江离草和野山药的清香,她不忍地偏头靠在了鳖灵肩上,感觉得到夫君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即使闭上眼,杜宇也能看到头顶的苍穹上,巨大的天门正轰然而开,一道金光灿然的阶梯如瀑布一般垂挂下来。只要他的灵魂顺着这阶梯去到万物之始的虞渊,他就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沐浴重生。然而,那个神界,他是不会再回去了。
抬起手,杜宇握住了鳖灵的手掌,把它交到了碾冰的手中。他相信这个女子善良宽厚的心地,一定能最终消磨掉鳖灵心中残留的怨恨和偏执。
“可是湔江的水滔滔不绝啊!”蓦地想起鸣奇仙长冷硬的宣示,碾冰的焦虑脱口而出。
“我以永生的沉沦来抗衡一切法术。”奋力吐出禁忌的咒诀,杜宇的声音渐渐如盛夏的水渍一样消释无形。
“阿宇——”久远的亲近的称呼,终于再次从鳖灵的口中吐出,他伸手想要挽留住杜宇的存在,然而手掌所触之处已是空空一片。
“蕙离,我终无法用全部的灵魂来陪伴你。”
这是鳖灵和碾冰最后听到的杜宇的话语。身为凡人的他们无法看到,当整个身体完全消融后,那缕阳光一般的灵魂如何避开了宽广的天梯,挣扎着分裂成两段,一段坠入了冥府,一段渐渐凝聚成一只黑色的精卫。
尾声
“父王,你看杜鹃花上停了一只杜鹃鸟呢。”小小的孩子拉扯着父亲的衣襟,“它在说什么啊?”
“它在说‘布谷’。”鳖灵回过头,笑着看了看身边的妻子。神界的碧轩树和精卫鸟,如今在蜀国都叫做杜鹃。花鸟同名,那天上地下依偎在一起的灵魂,也应该感到安慰吧。
“可是,它的嘴为什么在流血呢?”孩子奇怪地睁大了眼睛,“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没有。”鳖灵笑着抚了抚孩子的头,“它的心里,是幸福的。”是啊,杜鹃啼血,入土无痕,只要神界的阴影还笼罩在人们心头,杜鹃鸟就永远盘旋在蜀国的天空。然而它曾经以为失去的,却依然存在,它想要全力守护的,也依然永恒。不管天上地下,不管是长久守望还是执手偕老,只要还有人在一同坚持,就是一种幸福。
碾冰轻轻地握住了鳖灵的手,望进他漆黑的眼眸,嫣然一笑。
任凭世界转变
迅如云影变幻,
一切完成之物
归根回到太古。
怀抱古琴的神灵,
唯你先前的歌声
超脱转变与进程,
更久远,更自由。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面纱。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欢庆,在颂扬。
——里尔克
2003…12…6一稿
2005…5…2二稿
〖附注:
《蜀王本纪》:
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至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荆有一死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复生,与望帝相见,望帝以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暂愧。帝自以德薄,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
《列子》: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
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
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
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
《十洲记》:
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青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尝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取其兽毛,以缉为布,时人号为火浣布也。……若有垢污,以灰汁浣之,终无洁净;唯火烧此衣服,两盘饭间,振摆其垢自落,洁白如雪。
PS:各回目名称均为李贺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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