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个男人,都不得不有自己的选择。
罗卷终于望向李浅墨的眼,艰难地开口:“谢谢你。”
他认真地字斟句酌地说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不知你现在能不能理解。我和子婳,相互间缺的,并不是这一场婚礼。相互间隔的,也不是这一场婚礼。
“我们都是支离着这一身骨头,还想让它在这尘世里生长的人。我和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婚事……”
他垂下眼来:“但不只是我,也包括她,都会觉得……”
他的眼忽然空荒起来,像是望着此生余下的漫漫长路,一定要绑上一个人,才能抵御寒凉吗?他和她,终究还是太过坚强倔强的,那种束缚与约定,竟不是他们所可享用的了。
因为,他们早已不习惯相信什么终点。
“那日,我没有杀那个虎伥。虽说,他是假虎伥。但他还是有一句话打动了我。那就是……”罗卷忍不住叹息起来,“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李浅墨在脑中努力地想去理解这句话,却又忍不住本能地排斥它。
他不理解罗卷与王子婳,他们的经历与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向往与他们的宿疾。
为什么,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难道每个人,如罗卷、如王子婳,想在这场生中活成自己的人,最后都必然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独行者?
难道,就算……爱,就算也会有交汇,可那些、在他们生命中也只能是一错身间的美好、终究错过的怅憾?
只听罗卷轻轻地道:“我和她,其实都很爱这场生命……所以,只怕各人就更放不下那本期望属于自己生命的壮阔。对于有些人,两个人实在太多了。我不知你现在是否能够懂得……”
他的声音轻轻的。他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头一次、试着用言辞对一个小兄弟解释,想解释清自己最终的选择。
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解释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忍不住就落寞起来。
可他眼神中露出的神色,却似让李浅墨恍然明白过来:那里面,压抑着与渴望着的,铺排着与孤锐着的,竟是“幸福”、“失落”、“追寻”、“放弃”也不能将之束缚的渴望,在那一切神情之后,所呈现出来的,竟是……
一片辉煌!
李浅墨心中轰然作响: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因为幸福是个圆,自洽而内洽地独自饱和于这尘世之外。
可对于有些人,哪怕它如此地饱和与自洽着,但相对于生命,它还是太小。他们总放不下心里的一份不甘,一种期望。
那只不过是渴望自己生命可以恒久奔腾起来的一场渴望。
所以选择之后,才会猛发觉:
……幸福已不是最重要的。
生命中已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如此,那生命才能变为最渴切与最重要的。
李浅墨隐隐约约像明白了罗卷想说的话。
可那种选择之后,会让人想起:
……昨日欢宴会。
一场欢宴罢后,新丰市那个租来的小小院落里,就完全空了。
柘柘找来的,昨天还布置满洞房的花,今日还在。
只是此时,它们已散布一厅。
那是王子婳走之前,叫卜老姬和枇把收拾完整个院落后,搬出来的。
王子婳无论来到哪里,走之时,都会让那里一尘不染。
小园中,全看不出昨日还曾招待过三五百大野豪雄的狼藉之态。
王子婳是笑着走的,笑得李浅墨都来不及觉得伤感。
在她走以前,却坐在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身子前倾,伸出两只手,温软地握住了李浅墨的手,笑笑地说:“别伤心……”
“而且、谢谢你!”她谢得很诚挚。
她似是很开心的,眼睛里都放出光亮来。
“你劝我嫁给他还是对的。我喜欢这场嫁,也喜欢现在这个时世。别人都恼恨那场五胡乱华,都恼恨那场隋末大乱,可我不!”
王子婳笑了:“我们太原王家,就是从那大乱里长出来的。只是他们都忘了:荥阳郑家,如不是一个郑俨,作为面首,得了北魏冯太后之宠,他们家也不可能借胡人之势发达起来。虽说那些乱局,无数生民受苦,但活下来的,就要自私一点,只管想着它的好。整个五姓都恼于开唐以后的局面,他们变得越来越君子了。可我不。如果不是这个时世,我一个女子,想玩得开怀,谅来也难。
“所以,我甚至都不恨五姓家门的衰败。败落就让它败落好了,旧树枯了,树根上,总有肯努力的芽可以更好地生发出来。
“所以,你也不要为我惋惜。”
她说着轻笑了起来:“这一次,谢谢你,让我嫁得真好。
“可谁说嫁了娶了,就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不分开?为了一刻的心许就轻易然诺一生一世?我虽是女子,可也不干。
“你别担心我和罗卷,该重聚上总归会重聚上的。可在此之前,且让他去流浪他的流浪,我去游戏我的游戏。以前,我以未嫁之身,为时世所束,还不得不多受掣肘……
“现下好了,我已为人妇,再无人可管,正可以四处优游玩赏。”说着,她笑了起来,“而幸福……”她的目光流转,扫过她刚成过亲的这房屋户宇,“只是一个个小小的片段的感受。它不是终局,只有软弱者才将其视为归宿。”
“咱们此日一别,他日必有重逢。答应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悲伤、寂寞、快乐、消沉,都要自主,好好地玩儿,玩得开心一点。只有痛快淋漓,方得自在。而自在,比别的一切都重要得多了……”
——怎么,她竟说得似乎跟肩胛一样?都叫自己要好好地“玩儿”?
如肩胛所说,在那个终于“归家”的日子以前,叫自己一定要玩得尽兴。
那以前,所有的苦恨离别,悲痛淋漓,只要是自主的,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原来,都可以视之如“玩”。
李浅墨像是懂了什么。
王子婳走了。
他在厅中寂寂地坐着,看着四周的花,在火炭温暖着的厅里,在夕阳西下的日暮里,又平静又恣肆开怀。
命同草木,而生如开谢……他既平静着,也抑郁着;既抑郁着,也开心着,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一时只见柘柘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蹲下,握着他的手,静了好一会儿。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柘柘进里面去了。
然后,她又出来。
只是她出来时,已重又变成李浅墨曾经惊见的那个石国少女。只见辫发披垂,发丝间闪着碧线,皮肤如奶酥一样的白,俏生生地走到李浅墨面前,却忽低头,轻轻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那一吻留痕。
李浅墨看不到自己脸上的那枚红,可感受到了那一点红的刺激。
李浅墨抬眼望着她。
这人生间的瞬息千变已让他目不暇接。
那个小山魈原来只出于自己的幻想,柘柘始终是一个异国的少女。他觉得心头微微牵痛,怀念起落白坡上,与木石为伴的岁月。
只听柘柘道:“你想来已知道,我是石国的女子。所以这一生都会是石国的女子。”
然后她轻轻地笑着:“直到我明白我对那里究竟是放不开……也就真的觉得自由了。”
可她的目光忽然哀伤起来。
她哀伤地看着李浅墨:“那之前我一直决断不了。好在,我们的小王子能理解我。他叫我去长安城几十里远的一个方向,他会‘星曜’之法,以他之推算,说在那个山坡,我可能会找得到我最终的选择。”
“那个能最终帮我选择的就是你,他说对了。”
她手中忽掏出了那朵“阿耆若”,也即是那朵亡国之花。
只听她笑叹道:“亡国,亡国,我忽然爱上这场亡国了。
“其实就算亡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活过,只要我们曾为之竭尽全力。以前我一直怕回去面对它。可阿耆若中,最美的花总是开在就要死亡的树上,却红得比什么都更华灿。
“谢谢你,成就机缘,让我既找到了郁华袍,又寻得了胭脂钱。现在,我门中那些人,该把那些秘藏都已挖出来了。所以,我也要走了,去面对我的命运。我要把那些秘藏之宝送回西域。如虎伥说的,那时,我们就有了兵马,可以雇来月氏人、西突厥人,还有波斯人。”
她脸上的神色忽悠然神往:“那以后,一定会有很壮烈的一战!”
——原来柘柘也留不住?
连她也要走?
李浅墨忽然觉得孤独。
可这孤独已不让他害怕,他见过了罗卷,见过了王子婳,见过了柘柘,且……他们都曾与自己为伴。
如果湖海有缘,他日自当重见。
而重见之前,他还会碰上不一样的人。
他突然不再惧怕肩胛走后留给自己的那份孤单之感。
因为看到,无论罗卷、王子婳,还是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如柘柘者,都在努力追寻着自己的追寻,无论他们在追寻什么。
那孤独,再也不能像个封口的细颈瓶子,把自己封在里面,冲不出来。
……这天地是如此之大!
有罗卷的草野,有王子婳的天下名门,还有柘柘的辽远异国……孤独又算什么,如没有此身孤零的映衬,那无边阔远的世界,这一生,又如何能感其壮阔?又如何能言其奇丽,与纵己恣肆?
——不孤独,也不成自在。
柘柘低了一会儿头,眼泪在眼眶里直转:“记着,我会一直怀念扮小山魈的日子。”她忍着让泪不要流出来。临走前,嘱咐道:“好好活着……”
她忽然低头,两滴水珠落向地面,可一抬头,却又笑出来:“你可得记得,只要有空,就好去西边的西边,那遥远的沙漠里走走。那里不只沙漠,还有绿洲。也还……有我!”
“你一定一定要再来,来了,好找我同玩。”说着,她神采飞扬起来,似已遥想起他日重逢的快乐,“那时,你也长大了,我也一定学会去寻找快乐了。
“如果你来,我一定带你去找我们祖先遗失了的那个昭武城……那城听说已成废墟,可那废墟上的落日,平沙千里间,一望无际,只有我们两个去找,那就是属于我们的落日,那落日、一定比什么都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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