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观点站不住脚,偏固执己见、死不改口,这叫“白脚力”。它在“讲白搭”中, 层次是最低的。在芙蓉,“白脚力”的人不少,他们说话像扔石头,硬梆梆的,与他们在一起,你最好打哈 哈,不要与他们争辩,凑着乐就是了,否则,你会把自己白白给急死、气死的。
少时,我听过邻居的一段“白脚力”,印象比较深,其内容至今还依稀记得——
邻居是位半老头子,他说:“《水浒》里讲,武松在景阳冈打死了老虎,你们知道景阳冈在哪里吗?它 就在我们芙蓉石碧。”
“瞎说,你听谁说的?”有人问。
“你没看过《水浒》?石碧跟书上讲的一模一样呀!”
“全国一样的地方说不定很多呢。”
“没有,一模一样的就只有一个石碧。”
“你跑遍全国了?”有人讥讽道。
“跑什么?一个就是一个!”
“如果不止一个呢?”
“如果还有第二个,你杀我的头!”
“你有几个头?”
“石碧只有一个,我的头当然也只有一个!”
“你瞎说!”
“瞎说什么,一个就是一个!”
……
在这段话中,我那位邻居铁嘴钢牙,一口咬定,芙蓉的石碧村就是《水浒》里所说的景阳冈。显然,他 这种说法是根本站不住脚的,但他偏认死理,决不改口。这就是典型的“白脚力”,当地人有时也叫“白眼 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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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白搭中,层次比较低的还有“瞎逼讲”。所谓“瞎逼讲”,就是不光胡说八道,还没规没矩乱夸张。 在芙蓉,讽刺人家乱说话,社会上有一个很流行的代名词,叫作“逃走的总是大的”。譬如,你发言,我要 取笑你,就往往会说:“逃走的总是大的,今天你瞎说些什么呀?”同样,我发言,你要讽刺我,也往往会 说:“逃走的总是大的,今天你瞎说些什么呀?”实际上,“逃走的总是大的”这句话,最早出自于一段“ 瞎逼讲”。这段“瞎逼讲”的主角到底是谁,芙蓉人谁都讲不清楚,反正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一天对众人 说:
“他妈的,今天真倒霉,我好不容易摸到一只大螃蟹,偏让它给跑了。”
“有多大?”众人问。
“有这么大。”说者用双手比划出篮球般大小。
“有多大啊?”众人无不吃惊,齐齐瞪大了眼睛。
“有这么大。”说者双手往里收,比划出排球般大小。
“你再说一遍,有多大啊?”众人追问。
“唔,有这么大。”说者双手继续往里收,比划出烧饼般大小。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到底有多大啊?”众人恼火了。
“嘻嘻,这……这么大。”说者双手再往里收,比划出银元般大小,并跺脚发誓道:“这回没骗你们, 骗你们,我是狗生的!”
“看来,逃走的总是大的!”众人哈哈大笑了。
不过,在讲白搭中,还有一种类型,叫“讲笑话”,它层次比较高。它不同于一般所说的“讲笑话”, 一般所说的“讲笑话”,往往是指讲故事,讲比较完整的且好笑的故事,而讲的人往往只有一个,在场的人 都陪着耳朵当听众,但这里所说的“讲笑话”,却带有三个特点:一是讲的人不止一个,大家都是讲者,大 家又都是听者,角色可以自由变换;二是你讲我接,层层传递,而衔接自然流畅;三是所讲的事不一定完整 ,但必须新奇好笑,且不乏幽默。
下面一段话,就接近于所谓的“讲笑话”了。
甲说:人身上有些东西说不清楚,比如,头上的毛叫发,嘴巴上面的毛叫胡,嘴巴下面的毛叫须,腋窝 、裤裆里的毛才叫毛,既然都是毛,为什么不把头发叫头毛、把胡须叫嘴毛呢?(众笑)(注:当地人称婊 子为“头毛”)
乙接嘴说:这怪谁呀?这都怪你老婆,她不同意啊!那天,我在路上碰见她,看见她的头发又黑又亮, 我禁不住大叫,哎呀,嫂子,你这头毛,啧啧啧,太好看了!(众大笑)
丙接嘴说:女人啊,的确说不清楚,奶罩就是奶罩,可上海的女人偏说胸罩,你到店里去,对女服务员 说,同志呀,我买奶罩,她们肯定会骂你乡巴佬,说话不文明,但我去买牛奶,冲着女服务员高声喊,同志 呀,我买牛胸!我买牛胸!可还是挨了骂,骂我是猪。(众大笑)
丁接嘴说:说到猪啊,乐清人(注:指乐清城关人)最有意思。乐清人“猪”与“鸡”不分,都念成“ 鸡”——我问你,同志,你这头“鸡”有多少重啊?你会这样回答我,我这头“鸡”啊,重两百五。(众大 笑)
戊接嘴说:我们在小学里都读过高玉宝的《半夜鸡叫》,可鸡叫有什么学问,你们知道吗?其实,这里 面蛮有学问的。就是说,我们平时向人家提意见,不能瞎提,要看火候,要看场合,这好比鸡,时候到了, 你去叫,那才叫“打鸣”,否则,时候没到,你去乱叫,那就叫“半夜鸡叫”,人家肯定会恨死你的。(众 笑)
讲白搭(2)
……
可以说,讲白搭是芙蓉人的一种高级娱乐和消遣方式。它不管是低级的,如“白脚力”、“瞎逼讲”, 还是高级的,如“讲笑话”,都能给人带来快乐,都能帮助人打发无聊、消除劳累、扩大见识,有时还能给 人以教育,以启迪。
在芙蓉,讲白搭的人很多,特别是芙蓉街上的人,他们以做生意、做手工业为主,干活不像农民那么累 ,空闲的时间也多,再说,身处市区,见多识广,因此,他们讲白搭成风,男女老少都讲,而且,整体水平 比较高。
芙蓉街人讲白搭,爱选择在街头、溪埠头、桥头等热闹去处,因此,每到黄昏时分,这些地方,往往这 里一堆人,那里一堆人,大家都在讲,都在笑,空中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最热闹的地方算是溪埠头,姑娘嫂儿们聚在一起洗衣服很来劲,她们的话跟溪水一般长,跟溪水一般清 亮,讲白搭讲到精彩之处,大家往往笑翻了天。特别是暑天,她们在溪埠头洗衣服,水中总有一些男人在擦 洗身子,这些男人光着上身,一手提着短裤,一手用脚布在裤裆里来回地擦,而白花花的屁股大半个掉在外 面,这就给她们提供了讲白搭的上好材料,因此,她们总爱抓住屁股,你说我接,借题发挥,百般嘲笑、挖 苦那些臭男人,而那些臭男人也不认输,嘎嘎笑着,厚着脸皮频频发起反击,结果,溪埠头成了男女双方相 互取笑、攻讦的战场,更成了彼此间较量口才的舞台,热闹、有趣是不消说的了。有时,一方占了上风,笑 声噼哩啪啦,像扇耳光,夸张得不得了,而另一方总会又羞又急,泼起水来,借以搅乱局面。因此,每逢这 个时候,溪埠头就乱成一团,泼水声、笑声、骂声一片。
芙蓉街人讲白搭,风气最盛的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其时,文化荒芜,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人 们无聊、困顿时,往往借助这种形式,寻觅快乐,消磨时光,并自我排解心中的厌烦、忧闷情绪。唯其如此 ,人们一有机会相聚在一起,正事往往没讲上几句,便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了白搭。他们荡街、洗衣服、 看戏、吃酒时讲白搭,串门、打牌、剃头、纳凉、下地时讲白搭,有时甚至上茅坑屙屎也讲白搭——
“饭吃了吗?”坐在左边茅坑的男人问。
“吃了,你呢?”坐在右边茅坑的女人回答。
“我还没吃,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真的吃饱了?”男人诡秘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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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有福气,吃什么包(饱)呀面呀!”女人红了脸。
“我最爱吃包子。”男人又诡秘地笑了。
“你平时肯定没吃够。”女人说。
“是的,你怎么知道?”男人睁大了眼睛。
“你老婆说的。”
“废话。”
“她说自己天天让人偷了两个包子。”女人哈哈大笑。
“他妈的,我正想偷吃你的包子呢!”男人也哈哈大笑。
……
的确,讲白搭,特别是讲层次比较高的白搭,不那么容易,若讲不好,就变成了扯淡,不可笑,也缺乏 回味。正是因为如此,在芙蓉街乃至整个芙蓉,真正称得上讲白搭的高手极其少数,也恰恰因为如此,讲白 搭始终是一道通俗的大众的集体创作的节目,大家乐于参与,敢于参与,感到很亲切,而因此制造出来的快 乐气氛显得特别的浓厚,它像充满神奇魅力的魔方,深深吸引着众人的心。
我住在芙蓉街,平时不光爱听讲白搭,有时也凑着乐,每每与小伙伴们学着讲。我口才一般,讲得很蹩 脚,但从中却学到了许多东西。成年以后,我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写了许多小说,我的小说故事性强,语 言口语化,其中不少篇目读起来幽默风趣,这些特点,都带有“讲白搭”的痕迹和影子。我的许多少年同学 、朋友、邻居,他们跟广大的家乡人一样,今天各奔东西,在全国各地,有的甚至在国外,生意做得有声有 色,有的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探究他们的成功奥秘,有人说,芙蓉人的心态特别好,特别乐观,他们 是一群永远快乐的人,在生意场上是很少害怕失败、知难而退的。我想,芙蓉人这种心态的形成,多多少少 与长期浸染于“讲白搭”的快乐氛围有关。其实,讲白搭给人的影响是很深远的,它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今天,在芙蓉,讲白搭这种特殊的娱乐和消遣方式,依然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只是由于时代的进步特 别是文化的繁荣,它不再像当年那样风行,那样充满魅力。这应该说是一件好事,是社会走向文明的一大标 志,对此,我没有异议。不过,讲白搭作为一道通俗的大众的集体创作节目,我倒觉得它有理由永远地传承 下去,并希望它推陈出新,在新的时代赋予新的内涵及精神,使之绽放出独树一帜的生命之花。
2004年6月18日于乐成
荡街(1)
芙蓉人管逛街叫荡街。不过,荡街不完全等同于逛街,它不串店,不买东西,只是漫无目标地慢悠悠地 沿着街道散步,而步法有时很不规矩,像喝醉了酒,歪来斜去的。
荡街是一种特殊的休息与消遣方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它在芙蓉街比较流行。
荡街是街上人的专利。道理很简单,街上人是“城底人”,他们拥有“街”,而且,他们比起芙蓉其他 地方的人,日子过得显然要好一些,因而有时间更有心情去休息和消遣。
荡街都发生在暑天的黄昏时节。暑天日子长,太阳迟迟不落山,而太阳落山后天也迟迟不暗。所以,暑 天的黄昏显得特别长。黄昏长,街上却没有好看好玩的地方可去,那多无聊啊,多郁闷啊,那就荡街吧。
荡街的都是年轻人,且都是结伴而行的。他们一般吃过晚饭,在溪里洗过澡,然后一身清爽,拉过你, 叫来他,三五作群,齐齐荡起来。荡街没有目标,没有任务,反正一边瞎转悠,一边讲白搭(聊天),图个 轻松,图个惬意。大家都穿着木屐,木屐落在石头铺就的街道上,发出呱叽呱叽的声响。
荡街的人很多,街道上一拨又一拨的,有的时候,我这一拨跟在你这一拨的屁股后头移动,有的时候, 你那一拨从我这一拨的眼前走过。而且,每一拨的人员,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荡越多,有时几拨合成一 拨,阵容显得很大。因此,黄昏时节的芙蓉街,总是很热闹、很有情调的——呱叽呱叽,呱叽呱叽,街上那 清脆的木屐着地声不绝于耳。
芙蓉街地局逼仄,就那么一巴掌大,它没有多少街道,而街道又很短小,因此,荡街的人总是在街上转 来转去,打起圈圈。有的嫌街上不凉快,索性穿出街道,在长长的爬满蔷薇的溪塘上来回瞎走。
街上的年轻人崇尚江湖文化,颇讲义气,差不多人人有自己的“弟兄班”。弟兄班有个规矩,大家不求 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他们一般拜过天地,发过誓,喝过酒,彼此 称兄道弟,关系比较紧密、牢靠。所以,那荡街的,一拨拨,分别都是“弟兄班”的成员。大家照面多了, 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底细,比如,我能讲出你这个“弟兄班”有多少人,他们分别是谁,而你能讲出我这个“ 弟兄班”谁是头头,谁最有力气,而且,彼此都了解对方到底有多少实力,是不是对手。照面时,他们往往 会互打招呼,互致问候:
“嗳,你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