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每天在惜墨斋抄书,我可以选择吗?可以吗?……”朝轩笑着说着,声音越发嘶哑,猛地伸手揪住自己的衣领,颤抖着发不出声来。这样两难的困境,自始至终如同厚重的阴霾笼罩着他,让他无处可逃,只能咬牙用最坚硬的姿态来背负。
“朝轩,你……你别说了……”颜莹知道他又发病了,从两年前开始,朝轩就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头晕目眩,甚至昏倒在书桌前。最初她以为是锦途那一掌留下的旧伤,后来却发现无论怎样也无法根治,而朝轩嫌各种治疗耽搁写书的进度,便借口好转,再不理会颜莹端来的汤药。
“我虽然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朝轩喘了几口气,忽然笑道,“还不如趁着油尽灯枯之前,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答应风梧的要求,当上太史令也不错啊,锦途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吗?我这些年都在这不见天日的墓室里度过,你好歹得让我死前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之下、万民之前,像个英雄一样风光一回……”
颜莹默默地看着他,忽然心如刀绞。这些年来,她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苍老下去,目力精力不断衰弱,却找不到一点办法来挽留流逝的一切。他还不到三十岁啊,可那一头黑发却早已干枯黯淡,身形也早已薄如蝉蜕,仿佛他用来书写那些厚重书册的,不是墨汁,而都是他的血肉。“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暗暗懊悔于方才对他冰冷的话语,她真心真意地说。
“没用的。”朝轩推开了颜莹搀扶的手,自己扶着墙站直,仰天笑道,“用鲛人的脑髓炼丹,这样泯灭人性的药服下去,怎会不遭天谴?如今我脑力衰竭,心血耗尽,只盼早日了结了这桩负累,便可以安心到帝都去,凭借皇家医药保我后半生的平安……你尽可以用太史阁的祖训来骂我,用你的道德良心来鄙视我,可是别忘了,正是我这个心狠手辣无耻偷生之人,奉献了名誉、武功、爱情和健康,才保住了你们这些怯懦君子保不住的东西……”他边说边笑,一步一步绕开颜莹,扶着身边一切可以把扶的东西,踉踉跄跄走进平日书写的静室,从里面锁上了门。
颜莹奔过去,想要打开石门的机关,却发现无能为力。她缓缓地坐倒在门外,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脑中一片混乱。“怯懦君子”,朝轩口中这个讥嘲的词如同一根刺扎入她的心底,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尽管她和绝大多数太史阁门人一样不惧死亡,可比死亡更可怕的生存却依然让他们畏缩,那孑然一身忍辱负重的勇气,足以让他们无地自容。
一天,又一天。任凭颜莹怎样拍打石门,朝轩关在静室里都毫无动静。看着原封未动的食水,颜莹彻底地明白:这一次,朝轩是彻底地和自己,和太史阁,决裂了。
三天里,颜莹一直守在朝轩门外,陪着他一起不吃不喝。当她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倚着石门睡去时,梦境里还在担忧着那个人能否支撑过这最后的时限。
左手微微有些刺痛,颜莹醒了过来。一睁眼,她便看见朝轩跪坐在自己身边,左手手掌与自己的握在一起。三天不见,他瘦得惊人,嘴唇都有些发青,可眼神却是清明锐亮的,仿佛一捧沁人的冰雪,让她猛地从混沌中惊醒过来。
“好了。”朝轩放开了颜莹的手,颤着手指抓起一旁的水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颜莹抬起左手,赫然发现自己的掌心中印着一个九角的星芒,淡淡的金光渗入肌理,血脉相连,那是承钧星——太史阁继承人的标志。
“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看着颜莹震惊的神色,朝轩抹了抹唇边的水珠,轻蔑地笑道,“守了这么多年,如今也算没让你白忙活一场。实话告诉你,我对当什么徒有虚名的太史令实在看不上眼,以我的家世,只要献上谱系图,要什么官职不能到手?倒是你,挺适合做太史阁阁主的——”他俯下身,注视着颜莹大睁的眼睛,一字一字在她面前说道,“因为只有你这种冷心无情却又清清白白的‘正派人’,才能用虚假空洞的理想去煽动年轻人的热血,浇灌出你们周身的圣光。”说完,他哈哈一笑,径直走出墓室,再也不曾回头。
冷心无情。颜莹坐在原地,慢慢地笑了——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始终是个冷心无情的人,五年来点点滴滴的温柔周到,翻滚在心口的情仇爱恨,他竟从没有一丝感悟。到头来,几年守望一腔深情换来的,不过是一枚冷冰冰的承钧星。
十 祭魂
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颜莹终于站起身,走到朝轩惯常用的书桌前。桌案上,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涸,毛笔却已滚落在地上,所幸没有弄脏堆在桌边厚厚的几摞书册。就像以前在惜墨斋一样,朝轩写完的书册向来由颜莹负责编号归档,这一次也不曾例外。
翻开堆在最上面的书页,朝轩的字迹从最初的一丝不苟渐渐潦草凌乱,让人仿佛可以看见他写到末尾时的虚弱和急切。他是想早早了结这里的一切,好到帝都开始他新的生活吧,颜莹想到这里,苦涩一笑:朝轩确实该享受一下生活了,毕竟这些年,他过得太过辛苦。
一本本将书册编纂整理好,颜莹刻意忽略去心底失落的锐痛。然而当她拿起最后一本书时,她看到下面压了一叠信纸。
一张张地读完信纸上的字,颜莹似乎没有明白朝轩在说什么。她从头又细细读了一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忽然啊地叫了一声,猛地站起!
耳中似乎又响起了朝轩被囚于藏书洞时所吟诵的句子:“……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颜莹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墓园,对着空荡荡的九嶷山大声喊着朝轩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
泪水猛地蒙住了眼睛,颜莹连行装都无暇收拾,施展全力飞奔下山,向着帝都伽蓝城的方向追去。
从九嶷前往帝都有许多岔路,很快颜莹就放弃了在路上堵截朝轩的希望。她一路往南,从叶城进入帝都,指望能够打听到新任太史令的消息,却音讯全无。直到几个月后,新朝开国皇帝风梧即将举行登基大典,颜莹才听说典礼上将由太史令呈上宣示新帝煊赫血统的谱系图,而这个典礼,将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举行,普天同庆。
伽蓝城作为数千年的古都,经过历代王朝的不断修缮扩建,宫室建筑之宏大华美整个天下无可匹敌。宫前广场不仅可容纳十万人,而且建筑时独具匠心,将正中的云台用空心石块铺建,营造出完美的扩音效果,让云台上的话语可以清清楚楚地传到台下人的耳中,凸现出皇家的威严肃穆。
登基大典那一日,伽蓝城万人空巷,纷纷涌向宫前广场,想要一睹新朝甫立的盛况。颜莹夹杂在人流中,拼命往云台方向挤去,浑不顾周围的人推搡谩骂。
“皇上驾到!”一声高亢的呼喝忽然从云台顶端传出,让原本涌动的人潮蓦地停滞下来。颜莹抬眼看去,一队队武士、宫女和官员已在云台上排列整齐,簇拥着一个身穿金色礼服的人缓缓走上了云台顶端的宝座。那个人,应该就是梦华王朝的开国之君风梧了,可惜离得太远,看不清面目。
接下来的典礼过程,和颜莹从典籍中看到的大同小异,一切都遵循古制,无非奏乐、献舞、酹酒,炫耀昭示皇权的皇天后土两枚戒指,诵读骈四骊六的祭天诏文。虽然仪式的豪华隆重足以让观礼的百姓瞠目咋舌,颜莹的眼光却始终凝视着云台上伫立的一个人影,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再不能打扰她分毫。
那个人,穿着和周围官员一样的黑色朝服,衣襟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花样,瘦削的身体站在高台上,仿佛随时会随风飞去。他默默地垂着眼,不言不动,形成衬托帝王的绝佳背景,并不知道颜莹正在人群中奋力向他移近。
“太史令进图!”司礼监的声音忽然传来,喜庆的鼓乐也随即奏响。
原本一直默立的朝轩走出了队列,步伐沉稳地走到云台正中,对着宝座上的皇帝风梧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他爬起身,接过身边侍从用金盘捧上来的卷轴,在几个侍从的帮助下慢慢将卷轴展开。
那是一幅极为巨大的图卷,几乎可以将宽阔的云台覆盖掉三分之一。几个侍从从皇帝宝座的丹陛之下分持着卷轴的一角,朝轩则一路拉着卷轴的下端走到云台边缘,方才站定了转头和众人一起往这幅图卷望去——狷纹洒金的笺纸上,从最上端的星尊大帝尊号,一直派生蘖发出无数姓名,层层叠叠,世世代代,如同一枚种子最终繁衍成参天大树,而其间的岁月已转瞬流转了数千年。然而在这原本密密麻麻让人无所适从的皇家谱系图上,一道金线从上方贯底而下,顷刻隔离了所有的障碍,让人一眼便从传说中统一云荒的星尊帝联系到了位于最下端正中的风梧皇帝,仿佛那道金线不再是人为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脉流动,将数千年前尊贵的帝王之血灌注到了当今天子的身上,让人油然而生敬畏尊崇之情。
耳听台下的民众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端坐在云台宝座上的新帝也露出了笑意。看来颁诏重建太史阁,召回那些在四散流落的前太史阁门人还是有用的,他们渲染着天下舆论的底色,只这一张费时数月撰写而成的谱系图,就奠定了他梦华王朝的正统地位。
眼看献图已毕,司礼监止住鼓乐,示意太史令朝轩下场。然而朝轩却将手中谱系图递给侍从,双臂向台下的百姓一举,待嘈杂稍歇,随即开口道:“献完图谱,我作为新朝太史令,有几句话要说。”
借助脚下云台的扩音构造,朝轩的声音霎时传遍了整个宫前广场,让原本欢声雷动的百姓逐渐安静下来。司礼监虽然诧异典礼的进程上并无太史令致辞一项,却见朝轩已然开口,而皇帝风梧也不动声色,只好讪讪地没有多说什么。
“太史阁以《纪年》为体编纂云荒史书,于今延绵数千年,未尝有一语妄言,一语矫饰。因此这帝王之血的谱系图,也并非伪造,新君风梧确实是统一云荒之星尊帝后裔,‘帝王之血’的传人,而前朝彦照皇帝,无非是苍梧王养子,与星尊帝的血统实无半点干系。”朝轩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知道凭这几句话,此刻端坐宝座之人已暂熄了阻挠自己的心思,他已经可以抓紧时间将心底真正要说的话倾泻而出。
“前朝清越三十三年,彦照皇帝派兵查抄了太史阁,焚毁了阁中藏书。我那时无法明白,一向颇有仁爱之名的彦照皇帝为何会不顾晚节,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直到随后五六年我从头整理云荒历史,方才揣摩到一点他的心思……”朝轩话未说完,宝座上的风梧皇帝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想是开始对太史令不合时宜的话感到不快。司礼监深知这位皇上不是好相与的性情,连忙快步趋上,小声在朝轩耳边道:“大人,该说够了。”
“我很快就说完。”朝轩随口敷衍了一句,并不理会台上众人的反应,继续大声说下去:“纵观云荒三十四个王朝的历史,后一个王朝无非是前一个王朝的翻版,连兴衰存亡的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这难道不值得奇怪么?六千多年了,已经过去六千多年了啊,为何我们的国家一直裹足不前,一遍遍地重蹈覆辙?现在的我们和六千多年前的祖先相比,为什么并不曾多得到一丝福祉和自由?那么我今日告诉你们,正是由于所有王朝的统治者都是‘帝王之血’后裔的缘故!”
“放肆!”宝座上的风梧皇帝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金质的扶手被他捏出了凹陷的手印。
“太史令,别说了,下去吧。”司礼监见皇上动怒,汗如雨下,却偏偏不敢大声喧哗。今日是新君登基的重大日子,任何人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都是大罪,因此台上众人虽然惊诧焦虑,未得风梧皇帝的旨意竟不敢自作主张,眼睁睁地看着朝轩不顾一切地说下去。
朝轩毫不理会身后的动静,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已站在高高的云台边缘,口中的话语滔滔不绝:“相比而言,已经灭亡的苍平王朝却给我们带来过变革的希望!彦照皇帝虽然是太史阁的仇人,可平心而论,他的罪过不能抹杀他执政之初的一系列新政——设立议事堂倾听民意,允许民间办报,又在各地新建诸多免费公塾庠学,这些开民声启民智的做法在我们几千年的国度里可是破天荒的创举!可惜这些新政的效果才初见端倪,战乱便将它们毁为齑粉!为什么彦照皇帝会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不是‘帝王之血’的传人,就算他烧了记载血统的史书,对新政不满的六部王爷们仍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起兵反对他,原本爱戴他的百姓在最后关头都怯懦地背弃了他,所以彦照皇帝弥留之际口口声声叫着‘不甘’,至死都不肯瞑目。云荒的百姓啊,你们可知道正是那迷信的传言葬送了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