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下这些人似乎又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这也和自然形成的“门”的某些特点有关系。
隔离带向上延伸;上限未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高度似乎已经超越了大气外层。
而“门”的高度也是极高的。它们并非那种古代城门的形状;而更像是一面木栏墙被抽掉了一片木板之后形成的缺口。但隔离带不是木板。这种自然形成的“门”也并不意味着可以容许每一个人安然通过。
在某些条件下——某泄不为人知的条件——即便是“门”里也会出现异常。比如一闪而过的“时空紊流”。这种东西就好像一丝轻薄的烟雾那样在门的范围之中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但问题是这种“转瞬即逝”已经足以杀死一个普通人。大概每一百个从门里通过的人当中。便会有五到八个人遭遇这东西。后果也只有一个——死亡。
所以那些人在这里做的买卖就是;探路。
比如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幕。
看起来是一家三口;排在队伍的最前端;打算走过。男人女人衣着得体;手里牵着的小姑娘也干干净净。他们身后拖着的旅行箱是从前的某个奢侈品品牌;到今天来看依然精致华美;没有破败损坏的痕迹。
这意味着这一家三口的经济状况相当良好。
三个人在门口止步不前;而卫兵并没有催促他们;而是自顾自地在一旁吸烟聊天;偶尔才向队伍里扫几眼;呵斥那些试图插队加塞的人。
于是那群人便拥了过来;嘈嘈杂杂地自我推销。
李真看着他们;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什么都没说。
一家三口似乎被这种阵势搞得有孝慌;一时间手足无措。于是门边带队的军官就走过呵斥了几句;令那些人退;然后低声同男人说了些什么——大致便是在介绍这些人的“工作项目”。
男子先从脸上露出略微惊讶的神色;然后看了看他的妻子。女人又低头瞧瞧自己的女人;在男人胳膊上推了一把。
那男人就皱着眉、又叹口气;抬眼打量环绕在身边的那些人。
其实不单单只有中年人;还有那么一两个年轻人。这男人琢磨了一阵子;伸手指了指。于是其他人就发出叹息声;纷纷离开了。
留下的那个人看起来年纪最大;大概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他朝那男人点点头;脸上是客气的笑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恐惧;显然已是轻车熟路。
李真摇了摇头。而排在他身后、之前同他聊了一阵子的男子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就笑了笑;低声道:“你可用不着担心他们。”
李真意识到这人在和自己说话;转过身。
那男人就继续说道:“一百个人里面遇到那种倒霉事儿的也就五六个而已——百分之五六;什么概念?比出车祸的概率还小。那咱们从前还不是照样开车上路?”
其实倒的确是这个道理——仅就概率而言。
但问题是……
这似乎是在花钱买命。是明知前方有不可测的风险;用手里的钱财要另一个人代替自己承担这风险。而替代者似乎并未如他们这些行人一样战战兢兢;反而相当愉悦。
也许身死的概率真的很低。又或者;他们早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不仁;对自己的生命已经看得不那么重了。
而那男人看起来也不是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交易”的人。他这么做大概更是为了身边的妻女吧。所以那人选了一个年纪最大的——似乎也只是为了寻得某种心理安慰。
李真就无言地点点头;又转过身。
这时候男人已经付了钱。老人将手中的钞票点了点、揣进兜里;朝门边的那酗伴们摆摆手;抬脚走过。
隔离带有两到三米的宽度;他就在两个铁笼之间的区域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
士兵与那些移民们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人几个人在嘻嘻哈哈地同老人说笑。然而排队的行人们却是一片静默。十几秒钟之后老人停在门的正中间;笑着朝一家三口招手;示意一切正常。
于是男人拉起箱子、牵起妻子的手;迈步朝门口走过。
然而就在这时候;两侧铁笼的里的灰兔忽然发出一阵尖叫。这是李真第一次听到兔子叫——他从前从不知道看起来温顺的兔子会发出这种凄厉刺耳的尖叫声。
这声音似乎比警报更加刺耳;站在门正中的老人一下子变了脸色。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嘴角还微微扬起;但面皮变得惨白。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买命
即将跨进门里的男人浑身一哆嗦;赶忙向后退了两步。
门边的士兵大声喊;要那老人站在原地别动。似乎这时候安静地停留在原地更加保险;想着冲出来反倒更有可能撞上那玩意儿。
老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于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只有浑浊的眼珠左右乱转;似乎在试着找到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杀人恶魔。
这样极度紧张的气氛持续了足有十秒钟。
十秒钟之后;铁笼里的兔子忽然安静下来。它们不再左突右窜;而是顺服了长耳朵;安静地缩到铁笼一角;继续嚼那些打蔫的草茎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两只兔子的身上。又过了几秒钟;一阵喘息声响起——就好像这些人同时从水面以下浮出来;又像是一片蒸汽机同时喷出了白雾。
老人斜着眼珠又瞪了那两只兔子一会儿;然后慢慢抬起手抹掉额头渗出来的冷汗。于是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似乎遇到了这种事而不死;是极大的荣耀、极体面的喜事。
而他咧嘴笑着朝同伴们又招招手;试着抬脚走出一步、两步、三步。接下来又在门里走了两个来回;终于重新站定;朝那一家摆手:“来、来、快过来!”
一家三口忙不迭地拖着箱子跑过——弓着腰、低着头;好像这样便可令自己更加安全。
两三米宽的距离;跑过大概还用不上两秒钟。
所以两秒钟之后三个人已经在隔离带的那一边了。老人便转身要走回来。这时候那男子将老人叫住。伸手又在自已的衣兜里掏了一阵子;掏出一叠纸币来。
他带着大难不死之后那种如释重负的愉悦而又感激的表情说:“来。这些钱你也拿着——”
老人转过身;脸上是为难而欢喜的笑容;略一犹豫之后伸出手;口中连声道:“谢谢谢谢——那我就——”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脑袋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变成漏了气的气球;又在之后的一秒钟时间里“坍塌”、分解;化作一阵朽尘。
无头身躯又朝男子迈出一步;才摇摇晃晃地倒下来。苍老干瘪的身躯好像破旧的麻袋一样躺倒在地;甚至并未流出多少鲜血。
细细的血流在发烫的土地上汇聚成几道细线。蜿蜒流向隔离带门旁的边界;随后迅速化作粉尘。
那男人捏着手里的钱愣了几秒钟;随后才众人的惊呼声中瘫倒在地;又手脚并用地往后蹿出、站起身;抓住行李箱、拉起妻女的手;向远处惊慌地跑过。
李真转脸看了身后那男人一眼。而那男人现在盯着老人的无头尸体;喉咙里咯作响。没有说话。
现在的沉默与之前的欢喜形成鲜明对比;就连那些等着“工作”的移民都默不作声;只偶尔往那尸体上瞥几眼;面有哀色。
李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种事情;在五年前是绝对不会被接受的——任何一个成熟的政权都会立法禁止此类交易行为。而眼下他就是这里最高长官;只要他一句话。这种事情也可以被禁止。
但问题是……这已不是从前的世界了。士兵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这些移民对此似乎也已经习以为常。法令当然可以被制定出来……然后呢?
在这种世道;只要有需要;就必定还会有提供需要的群体。只不过到那个时候;这些士兵不会再像现在一样站在旁边看了吧——也许这种事的组织者、代理人。就会变成他们。于是更多的不公与欺压也会随之滋生。
更何况这样的移民;不允许他们做这种事。他们又能做什么呢?现在不是从前;一个勤劳的人总可以想法儿生存下。即便福利已经好了很多;然而这类人却不在覆盖的范围之中——因为他们的数量的确很多;而且将会变得越来越多。
那边的军官开始说话了。他试着用自己的钱雇佣两个人;要他们将尸体抬出来。
但这一次没人上前;似乎刚才那死亡的阴影仍旧在众人头顶萦绕不;更何况;兔子没什么异常表现——就在刚才;老人死的时候;它们也没什么异常表现。
街了一分多钟。
于是李真叹了口气;从队伍里走出。
他身后那男人“哎”了一声;他没有理会。
他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一直走到门边;扫了一眼那个军官肩上的一杠一星;低声道:“这种事情;应该由你们来做。”
军官一皱眉。但李真踏进门里——身后响起一片低沉的惊呼声。
他走到那具尸体前;俯下身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脚踝;往后一用力;将尸体送了回;然后踏出了门。
他转身又看看这些惊诧的军人与平民;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命是你们自己的。别人的命也是命。”
再回头看看那一家三口的背影;低声道:“我猜他们以后一定睡不好。”
然后他就迈步走开了。
身后的那些人似乎仍在沉默着。其实他刚才还想再多说几句;却始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现在的这些人;无论是死的、看客;还是军人;都是同样的人;都是和五年前一样的人。
只不过这世界变化了;这些人也就变化了。哪怕一些人的心底仍存善良之心——例如那一家三口的男主人——也得在这种世道当中让自己冷下来、狠下。人心不古;也是因为这世道不古。
然而这些东西;不像类种;或者真理之门的那需子——他没法儿想到什么办法能够彻底解决它们;实际上也的确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得到。
在这种自然力量面前;任何愤怒或者怨恨都显得极其苍白;且找不到发泄点。
李真踩着地上发烫的砂砾咯吱咯吱地走着;有谐躁地甩了甩手。
抬眼看;四周都空旷无人。他原来那一边看起来很热闹;这一边却异常冷清。不但没有人试着想要跑过;更没有军队的士兵把守。
这种情况有些奇怪——他一开始就留意到了。
不过这种情形总算可以略微分散他的注意力;令他从刚才的那一幕之中摆脱出来。这里其实也应该属于市区;而且是渝州从前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抬眼朝前看;便可见隐约的高楼。只不过那些楼群都在数百米之外;而这一片区域的地面上都是平整且细小的砂砾。
这意味着当五年前隔离带刚刚降临的时候;这里都被那种力量侵蚀过;是之后才慢慢褪的。而地上的这些砂砾;一部分来自建筑物的残骸;另一部分……大抵就是构成人类躯体的那些东西了吧。只不过现在它们统统混在一处;就算收尸都无从下手。
照之前的计划来看;他应该往北边走。因为这另外的渝州半城有两个“门”——一道往西;一道往北。对于这里的资料他还算了解。虽然之前肖恒不允许平民通过门随意出入;但他也不可能毫不关心自己的邻居——实际上双方的关系还算得上融洽;会不定时地派遣联络员交换信息。
这里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在从前也是一个军队将领——应当是受到了肖恒的影响。
然而在肖恒伏诛之后;据说这里的那位“孙将军”主动让位;重组了半城的议阁。这种事情自然是走走形式;因为那位孙将军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倘若他真的彻底交出了一切权利;大概早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吧。
不过这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他那边发生的事情的确有效威慑了这边的孙将军。眼下还在将军府旁边宾馆里住着的那个半城特使就是最好的证明。当年庞飞鸿已经同他接触过;据说他的态度相当谦恭;反复强调“孙将军”只是因为形势所迫才不得不建立一个效率更高的军政府以解燃眉之急。
那么这边没有守军;也是这个原因么?防止双方发生冲突、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这种做法倒算得上合情合理。因为两个半城都叫“渝州”——什么时候需要在渝州的市中心驻军了?
他是一个人;又几乎没什么行李;只有身后的一个背包。而手里的那柄枪因为登山包的存在而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就好像一根杖。
因此他的脚步轻快;很容易就赶上了之前的那一家三口人。
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清楚地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那男人在叹气;而那女人在安慰他;女孩则在小声抽泣;似乎是被刚才的一幕吓到了。
女人反复提到的一个词儿是“生死有命”。男人边叹气摆手;表示自己看得开。
李真的脚步声音在他们身后渐渐响起;男人转脸警惕地看了一眼。
大概是他的相貌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也大概是因为他的服饰整洁。男人扫了一眼之后朝他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奇怪的事
李真也笑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走出了两步;听到那男人迟疑的声音:“你……也是买过来的?”
李真微微一愣;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想了想;放缓脚步;转眼看那两个人的脸;然后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因为这两位的脸上都有不易觉察的期盼——似乎是希望听到一个肯定的答